唐时的星光

　　曲终收拨，众人交口称赞不绝。李世勣也含笑称赞。这时众中更有人言道，许家娘子貌美艺高，就推荐她好了，何必再看别人。此言一出顿时不少人附和，直到李世勣开口说看看其他人再说后，众人才住了议论。接着三个县的县令轮番走出来，挨个将自县保举的女子的家世、年纪、以及才艺等一一向李世勣做了介绍。介绍完，李世勣又和颜悦色地向严霞、崔丹青提了几个问题，独独没向武微月提问，武微月心中不知所措顿感不安起来。

　　一圈问毕，左首的晋阳县令问她们，你们中还有谁能弹琴？或能唱歌，或有其他才艺要展示？三女俱默默无言可答。这时花县令高叫起来说：“晋阳县，你这也未免太偏袒了。你县候选人是有备而来，我们却是一无所知。连乐器都不曾带来，纵有才艺如何施展？”原来这许飞嫣是晋阳县推选的，晋阳县借了地利，故意不叫她和其他女子一起登场，又让她展示琴艺歌艺，就是想先声夺人，其他人就没机会了。这招却被杜县令当众说破，一时下不得台，晋阳县顿时紫涨了脸皮说：“这里什么乐器都准备了。你们县要什么乐器尽管报上名来，我马上让人取来。”

　　花县令忙转头看向武微月，示意她抓紧机会展现自己。武微笑却微微一笑道：“多谢晋阳县君美意，但乐器同兵器一样，看是一样的刀剑，不是自己的，不称手，难以完全展现技艺的精妙。因此不敢随意演奏，玷辱在座诸君的清听，辜负自己的琴艺。”她这话拿琴艺比武艺，讲得十分高明，李世勣正端着茶要喝，不由茶碗停在半空，扫了她一眼。晋阳县一时语塞，边上的盂县县令忙来帮腔，说道：“既然不愿展示才艺，那就叫她们先退下吧，我们自己议定人选好了。”花县令要再抗议，却听李世勣缓缓开口道：“当今天子喜爱诗词歌赋。我看这样吧，临时命题，你们大家都做一首诗，如此一来，没人能事先准备，你们的真才实学到底如何也就分明了。”恰好见此时月出东方，倒映在池塘中光影荡漾，他沉吟了下便说：“今日中秋，就以中秋二字为题。半炷香时间，韵律不限，各人吟一首诗上来。先成者可以先讲。”

　　半柱香还没点完，许飞嫣第一个开口道：“我已有了。”在举座的“好快”的惊叹声中，她娇声吟道：“中秋月出时，欢宴芙蓉池。祥瑞绕丹阙，欣庆尧舜世。”吟罢座中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晋阳县令问道：“还有谁能做的？”武微月眼角余光向左右扫去，但见严霞低首看地，而自己旁边站的崔丹青则咬着嘴唇早已泪盈于睫，显然两人都还没作成。武微月上前一步朗声道：“小女子得了一首。不过吟诗前，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如吟得好，就要请李都督答应我的请求。”

　　“好大的胆子！吟就吟，不吟就下去。还敢提什么要求！”晋阳县呵斥她。

　　李世勣止住了他，问武微月：“什么要求，你说说看？”

　　“小女启都督，座中诸位都是男子，从宴会开始，就都有位子坐，有酒喝。”说着她用眼光一扫四周，又回到李世勣脸上，正视对方开口道：“我们四个女子却一直站着。虽然是选拔，但毕竟对我们女子太不公平了。所以，我的要求就是，如我的诗做得好，就请都督赐我们四个女子坐，赐酒给我们喝。”

　　李世勣抚掌大笑：“说得有理，就这样办，我再加你一条，如诗做得好，我还要赐酒席给你们作为奖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诗在此。”武微月沉思一下，举头望月慢吟道：“淡淡疏星出素娥，冰雪为姿玉为神，飞上琼宫最高处，起舞一笑碧空澄。” 吟罢武微月回头望向众人，此时轻云散尽，冰轮高悬，她一身银光，悄立其间，直如姑射仙子，落入人间一般。众人的目光全都汇集在她身上，有惊讶，有疑惑，有羡慕，有妒忌，一时四下无声。

　　众人楞了半饷，花县令第一个跳起来嚷道：“好诗！你们听听！这才是真正的才女！这诗岂是一般人做得出的？飞上琼宫最高处！听听，这诗已有飞腾之象！这样的女子不荐给皇帝，再去荐谁？” 他又兴奋地和其他县令念叨《武媚娘》的歌谣和他是怎么发现武家这个才女的。李世勣看着武微月，先是面现惊讶之色，不久就神色淡然道：“诗果然做得好！来人，赐坐，赐酒。”说完，见花县令还在嘟嘟囔囔说什么“并州孤，天下无”的话，便喝住他道：“你举荐信上提到的歌谣，我也听到过。不过一首乡间俚歌而已，文水县，你也太听风就是雨了。胡乱激动些什么？什么飞腾之象，以后不要再提了。”说完一摆手让他下去，花县令没想到会突然有此一顿教训，只得灰头土脸下去坐好，一边晋阳县见此又得意起来。

　　酒送上后，崔丹青严霞等分别取了，轮到给武微月时，武微月却摇头道：“我尚在孝中，不便饮酒，多谢了。”

　　李世勣见她拒酒，又听此语，忽地脸色一沉，目光炯炯看着武微月道：“既知自己孝期未满，就该在家守孝，一切都等孝满再说，为什么又要入宫呢？难道是有人强逼？”他眼光向旁一扫，“文水县？难道是你为了邀功强逼她入宫的吗？”他是大将军出身，不怒自威，花县令看他眼光如利剑般，不由自主站起来，声音都打着颤,“臣哪儿敢。”

　　“花县令不曾强逼小女，是我自己要入宫的。”武微月插嘴道。

　　“哦，是吗？你是自愿？”李世勣盯着武微月的眼神透着冷峻，“论语上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是为孝也。父亲亡故，子女就该结庐守孝，三年孝期未满，就急于离开，这种孝道我没听说过。做人，仁孝是根本，才华是枝叶。如果失去根本，那空有枝叶，也是枉然！”

　　武微月听了，双颊发烧，站起身来，直视上座道：“都督引孔夫子的话，我并不敢驳。不过小女记得孔夫子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不知这父之道三字何解？小女解作，父亲在时，听从父亲教导，父亲不在了，仍按父亲教导的原则行事，乃至父亲去世三年也不要改变。这才是孝的根本。”

　　她停了停，缓了缓激动的语气接着说：“小女的父亲在世时，时常教导我说，人不能被困境打败，不能为厄运左右，要勇敢掌握自己的命运，永不认输。他相信，这世上，无论男女，无论贵贱，只要自己努力，都有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获得成功。这就是小女父亲的道。”说到此处，想起父亲慈爱的面容，她不由得眼圈红了，语带哽咽，“小女虽然脱去了孝服，参加宴会。但这样做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延续父亲的荣耀。小女见识浅陋，不过这就是小女理解的三年无改父之道。虽然没能尽到世俗守孝的礼数，但小女却坚信自己正沿着父亲教给我的道往前走。如果都督觉得小女错了，小女愿聆听教导。”说完，武微月抬起下巴，神情高傲。

　　一时没人说话，忽然“啪，啪，啪” 的几声，竟是并州都督李世勣鼓起掌来，边说道：“三年无改父之道。解得好！说得我心服口服。看不出你一个小女子，竟有这等辩才，实在难得。”

　　“都督谬赞。小女大胆，言辞过激，唐突处还请都督见谅。”

　　“都督，戌时已过，是不是可以上菜，还是先定了人选？”晋阳县抹着汗滴问道。

　　“这么晚了？大家一定都饿了。先上菜吧，人选的事明日再说不迟。”他看了看武微月、许飞嫣等四个女子，说道：“你们先退下吧。”又转头关照晋阳县令，“让人带她们下去，赐酒席给她们。等下直接送回去，不必再来拜辞。”

　　晋阳县应声是，叫人领武微月、许飞嫣几个下去。待四人重新回到楼阁里，却见那里食桌早已摆下，只等她们入席了。崔丹青欢呼一声，扑了过去，把上面的盖碗挨个打开，看看这个，闻闻那个，开心地连连惊叫。她还嫌不够，又想看邻桌的菜式，刚要伸手，就听一声怒咤,“别动我的东西！”抬头一看，是许飞嫣沉着脸站在一边。崔丹青悻悻然收回手来，许飞嫣冷冷朝她瞟了一眼，“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祁县出身的也想进宫？”

　　“你说谁土包子？祁县出身怎么啦？总比有人事先准备，作弊强！”崔丹青说。

　　“你说什么？作弊？你有本事，你也可以展示啊？不过，谅你也不会！一个土包子，说话那么些土音，俄父亲，俄十六了，俄呀俄的，连个我字都说不清楚，还能有啥别的本事？自己没本事——哼——就不要怪别人！”许飞嫣狠狠嘲笑着崔丹青说话时的祁县口音。

　　崔丹青却不理她对自己口音的攻击，反继续用重重的祁县音道：“我是没本事比过你。可自有人比得过你！事先准备的曲子唱得好有什么稀奇？武微月可什么都没准备，她就能让都督赐我们座，赐我们酒，那才是真本事。”

　　“奥！”许嫣然斜睨了一眼武微月，“我道是谁给你撑腰？原来是借了她的势。不过作首诗而已，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会作。”武微月不理会她的目光，自顾自在食桌前坐下。严霞走过去劝崔丹青别说了。

　　崔丹青哪肯罢休，继续道：“那也要看作出来的是什么！我虽不会做，却也懂得什么叫自知之明。比那明明没才华做诗，还在那儿胡诌的人强多了！”

　　“你说谁？谁胡诌？你再说一遍！”许飞嫣指着崔丹青，指尖因为生气颤抖着。

　　崔丹青自然不怕她，挺身相向，就要动手，严霞忙拦到两人中间，说道：“算了，算了，别再吵了，底下人要听见了。”她先劝许飞嫣：“崔家娘子年纪还小，有口无心。你我年长几岁，总得多担待些。何况我们的父亲都在朝中为官，传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还请你多担待。”又反身拉崔丹青道：“不要再吵了。她骂了你，你也说了她。两下扯平了。快吃饭吧。东西都凉了。”崔丹青被她拉着，鼓着腮帮子坐回自己的位置。许飞嫣两颊铁青，扭过头恶狠狠看了一眼武微月，酒席也不用，扬着脖子就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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