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离歌

　　货车司机是个满脸横肉的络腮胡，他气急败坏地从车上跳下来，怒气冲冲朝我走过来，一副要把我大卸八块的架势，到我面前后二话不说，用尖头皮鞋对着我的身体狠狠就是一脚。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味，脚下力度却一点不见疲软，瞪着血红的眼睛边踹边骂“你TMD的想找死也别来害我啊……”

　　这个醉酒的男人将我踹倒后似乎没打算收手，我们身边不断有车飞速驶过，却没有一辆停下来。一直以来，我都在做着企图用我微薄的力量向外界传递温暖的美梦，可当我在这个心力交瘁的夜晚，在大马路上被一个男人拳打脚踢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一个路人愿意驻足并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我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打过，但这次我没有回击也没有哭泣，只是仍由他的辱骂和拳脚落在我的身上。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个城市的人心就和我在这里经历的故事一样冰冷。

　　就在络腮胡酒气冲天地对着我泄愤时，一个矫健的身影冲了上来，一只充满力量的拳头又狠又准地落在络腮胡的脸上，他当即惨叫一声重重倒在地上。那个忽然出现的身影眼疾手快地跨上前，揪住络腮胡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拧了起来，又用力摔在货车车门上，冷冷警告道“你再动她试试？！”

　　听见声音，我才反应过来，那个身影竟然是江南。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一定不相信平日气质温文尔雅的江南居然具备这样的身手。他一只手掐住络腮胡的脖子将他抵在车门上，双眸如寒星闪耀。络腮胡虽牛高马大，但在江南的控制下竟动弹不得。我筋疲力尽，只能大脑空白地看着治安巡逻车赶到，看着警察做完酒精测试再将骂骂咧咧的司机带上车，看着江南和警察交谈了很久并留下电话，等警车离开后才心事重重地走向我。

　　我并没有真正受伤，虽然身上好几个地方都隐隐作痛，但都不碍事。我伤得最深的地方是我的心，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愈合，还能不能痊愈。此情此景下，我毫无倾诉欲望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苦涩地跟江南道歉“对不起，我好像总是给你不断制造麻烦……”

　　我多么希望能够在这个男人面前一如既往地呈现出自己最好的模样，可他偏偏是亲眼目睹了我人生中最狼狈一刻的那个人，我甚至不敢抬起头来正视江南，我没有勇气面对他眼里可能早已装满的鄙视和嫌恶。江南将我扶到车上，替我系好安全带，嗖地发动了油门，平静地对着一言不发的我说“我送你回去。”

　　我疲惫地说“今晚我不想回家。”
　　我无法跟江南解释，我不想回家是因为我不敢回去面对一墙之隔的王云舟，也不敢面对一直躲在对面冷眼旁观的百灵，那间曾让我无比眷恋的小屋此刻就像一只黑暗的囚笼，随着王云舟和百灵甜蜜的靠近，已不再有我可以自由呼吸的一丝缝隙。

　　江南轻轻打了一个方向盘，车迅速地偏离了我回家的路线朝另一个路口驶去。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可我没有提出任何的质疑，我觉得自己此时就像一个劳累过度彻底断了发条的时钟，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终于变成了长久的静止。

　　江南的车一路飞驰，最后停在了一条宁静的小河边。我透过车窗看出去，取近景，只见一条小河蜿蜒而去，水波潺潺，许多萤火虫在河岸旁的水草间飞舞，忽明忽暗，美不胜收；眺远处，远山静默无言，一只清雅的石亭傲立在月笼轻纱下，诗情画意，亦真亦幻，就像一副触手可及的山水画。

　　我一直觉得城市的美是带着缺陷的，被污染的水源和空气的灰霾渐渐让我们忘记了大自然的味道，被纵横交织的公路破坏的大地和被高耸入云的建筑割裂得千沟万壑的天空就像一只潜伏在深海中的大网悄然地困住了每个人的自由。所以当江南驱车将我带到这样一处一草一木都原滋原味的城市近郊时，我不禁推开车门，走出来静静地望着这副空灵的画面，任由耳边流动的轻柔水声如奇妙的镇静剂注入我的心间，让我得以在片刻间忘却了刚才经历的伤痛。

　　江南弯腰从汽车后尾箱里拿出两瓶水朝我走过来，脸上的神情还是那样，波澜不惊中透露着宁静与忧伤，英俊冰冷的五官在暗夜冷月和落花流水的衬托下，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名身怀绝技的悲情侠客。我忽然很想知道江南到底曾经经历过什么，他为什么明明应该光芒四射却总是这样形单影只，明明足以笑傲江湖却要选择做一颗天煞孤星。

　　江南将一瓶水递给我，自己随意找了一处草地坐下来，“以前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没有想到今天会带你来。”

　　我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说不出。

　　江南安静地看着远方“不管你多喜欢一个人，他都不值得你伤心到忽略了生命。因为你的生命才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我心中一动，原来什么都逃不过江南的眼睛，他都知道了。
　　“谢谢你。”我将头放得很低。
　　“谢我什么。”江南问道。

　　“谢谢你刚才为我解围。也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让我知道了如果太阳落下去了，还有月亮。如果月亮被遮蔽了，还有渔船的灯火；如果灯火也熄灭了，萤火虫还有它自己的光亮。”

　　江南的目光长久地停在了河面上，没有回应我的话。
　　“江南，我其实很怕在你面前做错事说错话，你在我心中就像一个信仰，一个我想要靠近却只能远远仰望的偶像，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能够成为朋友，就算我跌倒或者受伤，我也不敢奢望为我挺身而出的那个人会是你。”

　　说到这里，我又不争气地红了眼睛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最喜欢的人会选择一个我最讨厌的人。我真的不明白，在利益和欲望面前，爱情为什么常常都是牺牲品？那些阴暗丑陋的人为什么总能得偿所愿的利用善良无辜的人？”我的眼泪一滴滴被风吹碎，又绝望地被流淌的夜色淹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南在身边，我开始越说越伤心，也越说越沉重。

　　江南沉默地凝望着我，一瞬间我看见他似乎想抬起手来为我擦掉脸上的泪水，可他举起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了。他放下的手徒增了我的感伤。江南，你也是这样，就算知道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依然也只会站在原地抱紧自己。是不是你比我更清楚，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已经永远找不回来了，你才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即便多年后回忆起来，我依然会为江南的出现泪流满面。在我一片坦荡的人生经历里，我竟然没有学习过该怎样从这样一段感情的沼泽地里全身而退，即便后来我已经忘记了爱着王云舟的感觉，却依然无法忘记内心所有的美好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也许因为倾注了全部真心而又可笑的志在必得，我的悲伤里才会夹杂着巨大的挫败和莫名的羞耻。

　　从未预料，当上帝关掉我所有门的时候，给我开启的那扇窗里站着的人，竟然是江南。他就像我生命里的一个的奇迹，在我最黑暗的时候出现我的人生里，又在我前路海阔天空后永远地消失了。

　　那个夜晚，我们整整聊了一夜。我坐在他身边开始从我的童年讲起，那些我走过的路，吃过的路边摊，陪伴过的朋友，想念的风景，物是人非的初恋，火车站的相遇，还有义无反顾的爱上又失去……因为我的喋喋不休，江南终于在一夜间成为了继苏菲之后最了解我的人。

　　虽然江南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江南，可我能察觉，在我们之间不断共鸣的那个频道里，他对我只有接纳与善意。当天空微微发白的时候，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问“江南，那些让你怀念的人和事里面，一定有你的未婚妻吧？”

　　江南的平静果然被陡然打破，我等了好久，才听见他低沉地说“对，她是个好女孩。”
　　江南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很残忍，我将头埋得很低很低“我知道我不该问这个，我也听说了那个女孩发生了意外……我只是很想知道，一个人特别伤心的时候，该用什么办法来忘记？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承受失去一个自己认为根本不可以失去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是以你能不能承受去决定。”江南语气冷静“我们只能坦然面对命运安排的一切好的和坏的经历。当你的眼睛盯着一个点，一旦它破灭，你就会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可其实你的世界里还有很多领域是完整的。所以这个时候，你就应该主动去寻找那些还很完整的部分来支撑自己不要轻易倒下，比如爱情没有了，还有亲情，友情，梦想，甚至回忆……只要一个人活着，时间就能冲散很多也能为你找回很多，唯有生命的结束，才是真正在宣告悲剧的终结。”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认识江南以来他跟我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于此刻的我而言，意味声长，字字珠玑。我也认真做出了自己的回应。这番话既是说给江南，也是在说给自己“我相信虽然她已经不在了，但你的回忆一定是幸福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们一定很相爱。如果不是命运作弄，你们一定会是我所能遇见的最让人羡慕的一对。有时候相爱并不一定要永远在一起，有人能够无论生死，永远把你放在心底这就够了。本来我还觉得自己每次从头到尾都是爱上了自己想象出来的一段情，实在可笑又可悲。可你说完这些话后，我已经觉得至少那段过程曾经在我的心底美好过，这就够了。”

　　这时，远处天空的云层里忽然跳跃出一抹金色，我和江南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灿烂的朝阳瞬间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

　　是日出！

　　我听见江南对我说“秦朗，在你的身上有一种很珍贵的能力，你不用去羡慕任何人。”

　　阳光洒在江南略带微笑的脸上，似乎是一个我不曾认识过的明媚的他，那一刻，我忽然无比希望从此以后的江南，会和此刻的朝阳一样灿烂和幸福。

　　虽然这个夜晚对于让我和江南之间似乎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也让我们之间突破了戒备，开始在以后的日子里真正以朋友相称。但江南在我心中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特殊地位，不管我们的关系有了怎样的改变，我依然不会就此对他产生更多奢求。关于他，我始终带着感恩带着崇敬，我只是简单地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能够继续与他并肩作战，听他尊尊教诲，与他共忆似水年华，然后在更多的时候，只是远远的仰望他，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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