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兽

　　乌叶的语气放得极柔，声音显得软绵绵的。郎锋听在耳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适才河边妇人唱的那首婉转小调，一时感叹，小乌叶若是开嗓唱歌，定然不比他吹的曲子差。

　　这小少年生就一副玉石雕成的标致模样，神仙一样的漂亮人儿，如若捧在手心细瞧，定然赏心悦目。可叹白玉虽美，却实不如顽石经敲耐磨，小乌叶少生一副兽骨，这么一幅纤细修长，一根指头就能拧断的小身板，若要拿来实打实地与人相斗，实在是有以卵击石之嫌。

　　战斗厮杀固然有千万种方法，力不如人时固然可以避重就轻，然而所谓天赋却是定死了的，后天或可尽力弥补，却无法更改。
　　否则这世上万物，为什么都拼了命地想多长出一副爪牙呢？

　　郎锋微微一叹：“你学不出名堂来。”
　　这话说得坦诚而又漠然，并非刻意推诿，只是事实如此，无从更改。

　　乌叶并不动摇，而是抬起头来直视郎锋：“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少年一双黑瞳里重又燃起了那让郎锋一度心动的火光。郎锋的神色柔和了些许，并不答话，而是反问：“你为什么要学？”

　　乌叶露出个莫名其妙的表情，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还用问么”？
　　他若甘愿以废物的模样终结此生，他就不是乌叶了。

　　男人随意地在河畔坐下，静看眼前流水潺潺，“你有想过，你为什么不能化兽么？”
　　乌叶眼前一亮，又逐渐暗了下去，哑声道：“想过。”当然想过，他做梦都想知道，他凭什么生来不如人？

　　郎锋看着少年面上的迷惘神色，淡淡道：“你父亲是祭司，你母亲的出身也定然不差，少说也是部落里的贵族。我说得对么？”

　　乌叶拧起眉头，张口就想反驳，郎锋微微一晒：“我看你与父亲相处并不融洽，但你身上衣物的料子是上好的，你手上没有任何劳作后的痕迹。你自幼便不必为生计奔波，衣食无忧，你甚至认字，有大把的时间光阴去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卷……嗯，还有大把的时间供你吹笛玩。”

　　他一项一项列完，细细端详少年如画一般的秀气眉目，啧啧摇头：“安昊部落无外敌之忧，平静富足，本就不太需要打打杀杀，你出身又如此尊贵，本就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幸运了。这世上有多少人出生入死尚不能得饱腹的人？你却不需做活、又不需狩猎便能活得舒舒服服，我倒是想知道，你就算生出爪牙来又有什么用？”

　　乌叶结结实实地怔住了。
　　他在族人的漠视与鄙夷中跌跌撞撞长大，抱着亚兽这个名头摔得遍体鳞伤。他自问要用上所有的理智，才能遏制住心底丛生的怨愤。然而郎锋这一席话一针见血，第一次把那些他所忽视的、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捅开了放在他眼前，乌叶震惊之余，竟觉有些好笑。可不是这样么？
　　巫羽……纵然他同巫羽无话可说，纵然叶兰死后他再无家可言，他或许……并非最不幸的？

　　至少没被饿死。
　　乌叶面上露出一个微带嘲讽的笑容，笑容刚起，就觉眼眶处传来一阵刺痛，于是这讽笑还未成型，便化作了苦笑。
　　“你说的是。”乌叶沉默良久，轻声道。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多年心结，若要一朝尽解，恐怕是不可能的，然而心底多年长存的积怨尘埃仍是被拂去了不少。人生于世，本不该自怨自艾。他仍然……过于软弱了。
　　至此，乌叶彻底冷静，心静如止水。

　　郎锋见状挑一挑眉，道：“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学你永远也学不好的战斗？”
　　男人一面问，一面随手从河畔抓起一枚石子拿在手里把玩，神情颇为漫不经心，然而乌叶却仍能从男人身上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味——那永不褪去的血色似乎已成了郎锋的一部分，让人难以想象这悠哉悠哉的人其实是个重伤号。

　　那一路走来，在他心底扎根的，对强者的敬畏与心向似乎突然发了芽，乌叶只觉胸口微微发热。他乱了一瞬，才在逐渐涌起的兴奋里决择出自己最真实的渴望：“我不想跪着。”
　　乌叶站得笔直，直视郎锋：“我可以站着死，但我不能跪着活。”

　　这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郎锋扬眉，笑道：“说得好。”
　　他说着忽然轻轻一吹口哨，手中石子突然激射而出，直直向乌叶击去。乌叶瞳孔紧缩，眼睁睁地看着那石子向自己飞来，却无法闪躲——他甚至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

　　小小的石子被灌力掷出以后，锋锐程度不下于利箭，准之又准地在乌叶颈侧飞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乌叶甚至是在摸到了血迹之后，才感受到了那些微的刺痛，他出了一身冷汗，劫后余生一般回头望，却见那枚石子已深深没入河畔一棵树的树干之中，入木三分。

　　郎锋收敛了笑意，懒懒散散地伸个懒腰，站起身来。
　　“我不会教人。”男人伸手轻轻按住乌叶脖颈上的伤痕，微微摩挲，粗粝的手指磨得乌叶伤口刺痛。郎锋手上动作很轻，没用一丝一毫的力道，乌叶却仿佛被泰山压顶，一动不敢动，身体紧绷。

　　郎锋看一眼指尖的血痕，啧啧叹了一声：“我只会搏命，我学的所有东西不过都是为了扼断猎物的脖子……只要动手，分的就一定不只是胜负，而是生死，你懂么？小乌叶。”

　　乌叶一言不发，郎锋道：“那么你学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了和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斗气？为了在你爹面前扬眉吐气？”男人轻嗤一声，冷笑道：“你如果没有杀意，练什么杀术？你如果空有杀意而无与之相对的，必死的决心，那所谓的杀术就是个笑话！没见血的刀永远算不得开刃，不在生死关头走一遭的战士永远成不了强者……你想好了么？”

　　他亲昵地抚摸乌叶脆弱的脖颈，知道自己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折断这截纤细非常，却高傲地昂着的脖子。郎锋嘴角有淡淡笑意，神情却是冷酷的：“小乌叶，如果你想学，就来杀我吧。”
　　“将我当做你的仇人，你的对手，用尽你的一切手段来杀我吧。”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少年，眼里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眼神兴奋，“当然，我不会放任你得手，所以我也可能要了你的性命。所以，要来玩玩么？”

　　乌叶怔怔看着他，呼吸急促，咬着唇一言不发。
　　郎锋微微一笑，柔声问：“你还要学么？小乌叶。”他悠悠道：“你不惜性命也要战胜的，也要斩除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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