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剩下苍天在上

　　“德儿，你想跟父亲一起生活，还是留在二叔家？”

　　“我想跟您在一起。”

　　“但是跟我在一起的生活会很难，我不会经常在你身边，你必须学着自己做事；而且还会有危险，有很多人会被杀死，你知道死是什么吗？”

　　“……他们说母亲死了，就像那样，对吗？”

　　“对，那个叫做自然的死，还有不自然的死，就像你看见我现在在跟你讲话，但是如果有人用刀子捅我一下我就会像你母亲一样，死掉——这种事也可能发生在你身上。”

　　“……”

　　“你想留下来还是跟我走？”

　　“我想跟您在一起。”

　　“好孩子，我们走吧。”

　　。。。。。。。。。。

　　赵匡胤十三岁时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严肃严重的危机。

　　那天韩令坤照常跑他家院子里找他出去耍，刚巧他妹子赵美蓉也陪着她娘在外头做针线。她娘看见韩令坤挺高兴的，寒暄了几句后就拉着赵美蓉眉开眼笑的招呼他：“阿坤啊，你看家蓉蓉咋样来？”

　　赵美蓉脸一下沉了，脱开她娘的手扔了针线蹭的转身跑回屋了，任她娘在后面怎么埋怨也不出来了。院子里的两人也都立刻不说话了，好半天都没人吭气，最后赵匡胤皱着眉头捅了捅韩令坤，韩令坤这才哼哼哈哈强笑着答话：“咱家姊妹嘛，中，中。”

　　没等赵匡胤她娘再说话，两人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夺门而出。出去老远两人也都没吱声，又拐出一个巷子赵匡胤才说话：“恁别要真娶俺妹子吧？”

　　韩令坤答的很快，话尾还带出丝颤：“去砍，就念妹子那八百长！饶了俺吧！”

　　对这个回答赵匡胤不很高兴——俺妹子咋个不中哩？——但不管如何，韩令坤似乎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没有就一切好说——自己哥们娶了自己妹子，这事怎么想怎么叫人心里搁的慌。

　　韩令坤好像挺明白他的想法的，后面又补了一句：“——想起念那熊脸俺直不起来。”

　　其实说白了就是这回事，但韩令坤这么直白的说话立刻让他脑子里闪出一副画面，当下胃里一阵翻腾：“恁啊杂人哩！哪个男的睡婆娘时寻思男的来？”

　　韩令坤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念不着，有男的跟男的睡哩。”

　　确实是闻所未闻，赵匡胤都惊了：“有这事？那是抓来？”

　　能震住他这个老兄弟韩令坤挺得意的，看看四下无人才凑过去小声说：“俺听说那些相公的门比女娃紧。”

　　有道理——赵匡胤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点头，末了又想起来一桩：“——念咋着哩？”

　　韩令坤脸腾的通红，瞪着眼睛怒视着赵匡胤立刻爆了粗口：“那不娘哩！恁咋问来！”

　　洛阳军属街坊里巷的哪个不知道赵家的孩子头扫天星。孩子头的主要任务就是，率领一伙精神过剩的小子们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东窜西逛掏雀端窝撵狗捉鸡打群架。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活计，孩子王要密切注意自己地盘上的一切活动，不仅得让手下的那伙心服口服，还得当心一切威胁自己地位的苗头。比如哪里有了新来的孩子，必须立刻要他们表态：要么加入自己的团伙，乖顺服从的一切好说，若是个刺头就不能放过非得弄服帖了，至少也要堵得他出不了门。

　　就像现在，赵匡胤注意到一个不久前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少年。

　　那个少年住在靠近东城角的佛寺里，却没见过他的家人。少年很安静，从不与周围孩子们说话玩闹，看起来不像个生事的。但也不能就这么任凭他大摇大摆的在自己地盘上转悠，怎么也得让他知道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要是他是个有眼色的，就应该明白要往后朝哪站。

　　于是带了一伙人挑了个少年单身出来的时机把他堵住了。

　　\"嘿，公子哥！\"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没再理会，闪到旁边仍要继续往前走。

　　没见过这么目中无人的，赵匡胤皱眉朝旁边人递了个眼色，一伙孩子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在他旁边挑拨。

　　“哎，跟你说话呢！”

　　“你哪儿的啊，没点家教！”

　　“我说啊，他大一准忙着在营里抱女人呢，没空教养他！”

　　少年闻言抬了头，瞥了一眼却仍没做声。

　　——喔，家里也是当军的。

　　赵匡胤抱着胳膊站在一边仍然不出声，等着看他那帮人还能套出什么线索。

　　之后却任周围孩子再吵嚷什么少年都不再搭理了，见他毫无反应，一个男孩跳到他面前做着鬼脸就开始吆喝：

　　“你爹回不来了哟～他吃了胡人的狼牙棒了哟～～”

　　少年猛然抬起头，恶瞪着那男孩目光中尽是狠厉的光。

　　不好，闹过头了！

　　赵匡胤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少年就一把抓过那个男孩的领子猛地挥拳照脸打下去。显然是怒极，少年下手特别重，一拳下去那个男孩就误着鼻子趴地下起不来了。少年尚不罢休，抢上去骑在那个男孩身上提拳就打。旁边人没料到少年会这样发火，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都一拥而上围了过去。赵匡胤赶紧冲过去拦开众人亲自去上去拉，少年已经红了眼睛，看见有人近身不分皂白的回拳就打，一拳正砸在赵匡胤胸前，到把他打得脚下一个踉跄跌在地上。赵匡胤却仍扭着他的袖子不放，终于趁势把他从那个男孩身上拉了出去。少年倒在他旁边，翻身起来提拳当头就冲他打下去，赵匡胤手疾眼快，抓住他手腕死拧住不放。

　　好大力气，明显是练过的。

　　两人拉扯时少年眼睛里的凶光退了些，明显是不想跟人纠缠，少年抽出手朝后一撑站了起来，撞开人群朝后面猛退了几步，却仍怒气满面。

　　“——操你们所有人！” 那个少年指着他们嘶声竭力的大吼，袖子上还沾着头个男孩的鼻血，清秀的面孔完全被愤怒扭曲了，看起来特别可怕：“——所有人！”

　　赵匡胤看着他跑开的方向愣愣出神：他真的发怒了。

　　他站起来转身揪起那个满脸鼻血的男孩就骂：“你胡喷求啥来？哪个教你那么说的？你不是你老子养的？”

　　男孩喏喏的不敢做声，赵匡胤撒了手把他往外一推指着周围人怒气冲冲吼：“——谁再跟他寻事俺就瘸了谁！”

　　从小看着他爹挂甲带剑的从家里出来进去，赵匡胤其实挺明白那少年的感受的，要是谁跟他说这话，他非得抽刀子冲上去在那人身上开出几个窟窿才罢休。横行巷里的扫天星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良心不安：好像真有点过火——他并不知道这个少年的底细，小孩子打打闹闹的都是玩耍，却结下这种仇家做什么。

　　瞧这事整的，应该去道个谦嘛。

　　但之后很久都没再在街上见过那个少年，少年本来就不太出来，现在好像更加有意的避开了人群。赵匡胤几乎都以为他已经不在城里了，却终于在一个黄昏又跟他撞倒了一起。

　　他正跟一伙人挨着城墙角斗石子，无意中瞥见一抹了招眼的白，他下意识冲那个方向看过去时却又没了影子。本来他只当眼花没想理会，但心念一转时就决定追过去看个究竟。他站起来塘塞了玩伴几句话就朝那个方向追了过去，洛阳的一街一巷那个墙头长得什么草他都了如指掌，果然没转过两条街就让他又看到了那个少年。

　　他没声张，快步跑上去一把捞住少年的肩膀才叫他：“嘿，挺碰巧的啊！”

　　少年扭头看见是他甩胳膊就要走，却被他紧抓住手臂不放，看看实在甩不开少年才又回头满脸敌意的冷冷道：“你想怎么样？”

　　连扯带拉把少年拽到人少的地方，赵匡胤才一脸诚恳的开腔：“上次那事吧，我咋寻思咋不主贵，今儿不是刚巧碰着吗，就来跟你当面赔个礼儿，你看咋样？”

　　他说话时口音很重，少年虽然一直面无表情却好像一直忍着笑——有门路了，说土话嘛，他赵玄郎就是舌头被割掉一截还能不会说土话了？

　　——“哎，模出啥勒，俺说念就朝俺脸上狠砸一拳，这事一拍两清，咱也交个朋友，中？”

　　少年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又立刻扳起了脸，他转头看了看赵匡胤，赵匡胤满脸堆起厚道的笑容看了回去，却发现他的眼睛眼色有点特别，似乎竟是金色的。赵匡胤没见过那种颜色的瞳子，一时好奇就紧盯着他的眼睛看。少年被他盯紧了有些局促的低了头，却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所以才说出拳不打笑脸人嘛——赵匡胤就要上去勾肩搭背套近乎，松了手就要够少年的肩。少年发应的相当快，肩膀反射一样朝后一躲，提手结结实实一拳正砸在他鼻子上。

　　一拳下去少年转身就跑，留下赵匡胤捂着鼻子看着他跑开的方向直发呆。

　　——啥汤劲！还真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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