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相还朝

　　雁回忽然抬手，在左面第四个酒桶上重重一推。

　　酒桶竟是在本来应该是墙的地方陷了进去。

　　雁回望着身侧一向笑得无可挑剔的白衣狐狸，咧嘴一笑，颇有几分得意的意味。

　　酒桶忽然消失在本来应该是墙的地方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幽深的大洞，洞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头。

　　“丫头--”老头刚喊了出来便看见了“门”外那张并不熟悉的脸，脸上的期待和亲切顿时变成了防备，警惕的上上下下大量着她。“你是谁？”

　　雁回柔柔一笑：“柚子，有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不是连你也要问吧？”

　　听见“柚子”二子，老人的脸色变得比烟灰还要灰。

　　“你是丫头！”

　　雁回一把钻进洞去，伸手拉住了老人的双手，一时间只觉热泪盈眶。“我改了容貌，易了声音，天下人只有你认得出我是谁。”

　　老人咧嘴一笑，苍老的容颜上充满了戏谑的颜色。“除了你这丫头，还有谁会叫我柚子？”

　　雁回垂首，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

　　天下人早忘了“她”，庙堂上“她”的名字早成了禁忌，只有眼前这个小巷里的老人不曾忘记她这个“丫头”。

　　老人笑吟吟的把她领进了屋子。还未踏进屋里，一阵柚子清香已扑鼻而来。

　　雁回深深吸了一口，开怀大笑。“柚子，看来你的柚子酒是越来越香醇了！”

　　老人神秘兮兮的“嘘”了一声，“这几年老街坊走的走，搬的搬，这些酒都酿了好几年了，要不香老头也不用再酿酒了。”

　　鼻子里又是一阵酸意。“现在这巷子里就只有柚子你了么？”

　　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眨眼之间一切沧桑老态却已消失无踪，脸上又是那一片嘻嘻哈哈之色。

　　“后面那个是丫头你的官人吗？生的一副仪表堂堂，大富大贵之相啊，丫头你还真有福了。”

　　雁回的脸都快要燃着了。“柚子，不是……不是这样……”

　　右手却忽然一紧，侧首一看，那只白衣狐狸嬉皮笑脸的握着她的手，脸上没有一丝尴尬，反而让她看到了一丝作弄的笑意。

　　“这丫头才是子远的福星。”

　　他这话是对着老人说的，眼睛却直直的看着她。他的眸子里没有笑意，只有凝重的认真，沉重得让她几乎要窒息。

　　她再次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却不知道自己根本在恐惧着什么，只得不去看他，转过身去捧起一坛酒。“柚子，这一坛酒你是不会吝惜的吧？”

　　老人打了个哈哈，笑声里却漫着淡淡的孤寂与忧伤。“当年住在这巷子里的人而今也只剩下你了，别说一坛，这些都是你的。”

　　雁回昂起了头，环顾着破旧却干净的屋子，生生把欲要冲出的泪水都逼回去。

　　老人已随意的坐在地上，雁回隔着酒坛子盘膝坐在对面。

　　正要招呼屋子里的第三个人坐下，却见那只狐狸已经盘膝坐在了她身旁的地上。

　　雁回只吓得双目圆瞪。“你不是很爱净的么？”

　　狐狸把双唇凑近她的耳鬓，轻轻一笑：“你坐哪里，我就坐哪里，妻为夫纲这不挺好？”

　　直说得她的脸也要烧着了。“你还真当我是你的狐狸妻啊？”

　　说着心里五味杂陈，不再理他，把手里的紫晶长命锁递到老人面前。“柚子，你可还记得这个长命锁？”

　　“丫头，我老了也还未成老糊涂。”柚子戏谑的在她额头一点，笑道：“这不是你奶娘给你的么？”

　　“正是。”说到奶娘，雁回脸上嘻嘻哈哈的神色顿时黯淡了。“自奶娘过世，我就没有再戴过它。”

　　老人揭开酒坛的塞子，清香芳醇的味道钻进鼻里，让她不自禁的要多吸几口。

　　“丫头，这些年来你都去哪儿了，为何像是消失了般这么多年都见不着你，回来的时候又变了一张脸？”

　　“说来话长。”雁回低首，摇了摇头，纠缠近十年的生死爱恨都不过囊括在四字之中。“柚子，奶娘去得很早，我有太多的事都没有弄明白过--奶娘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呷了一口酒。“丫头，你是她最亲的人尚且不知，老头有怎么会清楚？”

　　“不是不知，”雁回苦笑，“不过是忘记了。”

　　“忘记了，原来是忘记了……”老人低低笑叹。“十年已是丫头你的半生，在老头眼中却只是又一个十年而已。”

　　听见一向嘻哈乐观的老人罕有的沧桑之语，雁回不禁一怔，握着子远的手不禁微微收紧。

　　老人只是喝了一口柚子酒，缓缓道：“老头是当年看着你奶娘抱着你进这巷子来的，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呱呱落地不久的新生婴儿，这巷子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丫头你的奶娘是什么人、是哪里人、夫家是谁，只知道她好像姓赵，自称赵娘。”

　　“那年我呱呱落地便被奶娘带来了这巷子里住着--我是被遗弃的吗？”雁回低头呢喃，“为什么奶娘从来不让我唤她一声娘，为什么奶娘从来不跟我说我的爹娘？”

　　老人像是一心已沉浸在了记忆里般，出神的呢喃着：“你的奶娘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母亲，待你如最珍贵的闺中小姐，一切的生活所需靠变卖她自己的首饰而来--老头也疑惑过赵娘这么多巧夺天工的首饰是从哪里得来，却也没有人问过她。”

　　“巧夺天工的首饰？”雁回眉头一皱，自言自语般的呢喃：“从前我不曾为生计担忧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呵——我竟然天真得从来不知。”

　　“丫头，你那时还小，很多东西都不懂，又何必自责？”老人微笑，“今天你仪表堂堂，出落动人，又找到了一个人中龙凤的好夫君，对赵娘来说已是最大的安慰。”

　　听见“好夫君”三字，雁回只觉世间再没有更好笑的事，不忘恶狠狠的瞪了那只白衣狐狸一眼。

　　狐狸只是报以含情脉脉的温柔微笑。

　　雁回不再理他，转回头来面对着柚子酒老人，敛容正色道：“柚子，你可知道奶娘的长命锁天下可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老人愕然。“你为什么这么问？这长命锁以紫晶制成，天下间有一个已是令人惊叹，何况是两个？”

　　“如果是公侯之家呢？”雁回听出了自己声音里控制不住的颤抖。“公侯之家能否造出一双甚至更多这样的宝物？”

　　老人哑然失笑。“傻丫头，怎么这么多疑问，老头又怎么知道呢？”

　　“你问他这些事，心里早已有了打算吧。”子远侧首看了身侧之人一眼，不急不缓的走着。

　　雁回双手环抱着酒坛子，鼻尖彷佛还弥留着一丝熟悉的柚子香，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还像个人，有人的过去，有人的感情。

　　“子远是最了解雁回的，又何必再问？”

　　“可是你不相信你想到的。”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男装女子的肩膀上，子远轻轻在她耳鬓边一笑，“是没有足够的证据，还是你不愿相信而已？”

　　“那又有什么分别呢？”雁回惨然一笑。“就算猜到了又怎样，我还是要去求证——即便是不惜一切。”

　　白衣狐狸默然不语。两人静静并肩走着，没有再说话。

　　就在她以为他会一路沉默时，却忽听狐狸温润好听的声音传来，比平时明显的低沉，有些沙哑：“子远帮你。”

　　雁回愕然抬首，静静的看着他，他的目光一片清明，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完美笑意，她却彷佛看出了几分坦诚。“现在的我已经不是没有你就什么也不是的黄毛小子了，有些事违背了你的意愿我也照样做了，你又何苦处处为我策划？”

　　“子远喜欢，不行么？”狐狸笑得一脸欢畅。“是子远把你从乱葬岗上揪出来的，子远喜欢为你做什么，与人无尤，不可以么？”

　　雁回忽然想起刚才柚子酒老人一口一个的“夫君”，心中毫无来由的害怕起来，匆匆摆脱了他的手，一脸通红的往相府奔去。

　　“回儿。”那只白衣狐狸忽然喊住了她。

　　雁回迟疑了一下，回过了头。

　　子远的神色没有像过此刻那般的凝重。“你想彻底死心的话，就只有恢复身份一条路可以走。”

　　“恢复身份？”雁回漫不经心的一笑。“然后呢？找乾清宫里的那个人？还是找驿馆里的江源？”

　　“不，”子远深深吸了一口气。“恢复身份，然后放下这里的一切到荆南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