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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
逃走时匆匆瞥到一个眼熟人影,又是黑纱斗笠,这儿的女人流行这样的装扮吗?急着跑路,我并没有多看。
直奔第一家酒楼,正巧酒楼里的打手往街边扔出一具人体,那人咕噜噜翻了几圈露出正面,酒足饭饱的样子就像这是自家后院,不仅没起来,还伸了个懒腰继续躺路中央。
我笑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叫你吃白食!叫你不认账!”扔他出来的几个打手围上来,对着他一阵棍打脚踢,他仅仅是翻了个身,如同别人在给他饶痒痒,直到一口鲜血呛出来。
揍他的人以为出人命了,立即退后,却见他歪歪斜斜站起来,提着酒葫芦一步一晃走了。
揍他的大汉嚷嚷:“这是撞了邪了还是闯了鬼了?老子见过为了酒不要命的人,还从没见过为了不要命来喝酒的人。”
我翻了个白眼,“这不是一类人吗?”
“哎,你是不知道,前几天每天都有人来给他付酒钱,他不仅不领情,还把别人打跑,要不是看他这么欠收拾,说不定我们还会多给他赊几天账。大姐你这么关心他,是来给他付钱的?”
“对,付你冥钱。”
令狐冲提着酒葫芦走上一条两边都是农地的小路,他这是要去哪?
农田里的农作物随风飘扬,扫来一股泥土味和清香,好像出去念书前的我老家。
恍惚之际,令狐冲却不见人影了,追了几步,原来他是跌下了泥田,正闭着眼斜靠在泥水里。
我拍拍他脸蛋,他睁开眼,没有我预想中的惊喜,那眼神就像我是只鸟般依稀平常。
上次醉酒他还能头头是道,这次直接连我是谁都认不出,可见是真喝醉了。
我丢下他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越走越有熟悉感,当看到小路尽头依山傍水地出现一片竹林,可以肯定这不是我到过的地方,但我丝毫不惊讶,就像理所当然这里会是竹林。
沿着河塘走进竹林,地势越来越高,里面不会住着人家吧?
刚这么想,眼前突现一栋木屋,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竹林,竹林深幽茂密,从外面看,十成十的人会以为是一片野生竹林,哪想到内部别有洞天。
走进木屋,竹林遮挡的缘故,屋里光线阴暗,木屋全是由木头制成,里面空荡荡没有家具杂物,就像凭空长出来的。
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个宝地了,站立在窗前往外看,可透过竹林间隙看到外面,木屋却将自己掩藏在暗色中,不让人得知。
还有比这更适合休养生息的吗?
大脑快速运转,将格局刻进脑海,再在脑海里模拟了一番住人的情景,抬眼一看,外面天色昏黄,不知不觉就到傍晚了,便兴冲冲往回路赶。
令狐冲那小子可真有耐力啊,竟然还躺在泥地里,身都没翻一个。
我推他一把,他睡眼惺忪睁开眼,不耐烦道:“干什么?”看清是我,他一骨碌爬起来,但身体摇摇晃晃,又摔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十足的狼狈不堪。
我静静看着他,没有伸手。
我明白他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以这儿人有问题就武力解决的行事原则,只要还有一丝武功在,即便是只会轻功的我,都会想着造反。
他一无所有了。
他瘫坐在泥地里,与上面的我对视,表情比哭还难看,“师娘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老头子那么宝贝你,好似你是个什么稀世奇才,一下山,你却一路吃瘪不断,老头子那么嫌弃我,反而是我替他的宝贝徒孙擦屁股,老头子什么眼光啊,啧啧。起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最后还是拉了一把,把他拖上岸。
跟在我身后,他淡淡道:“太师叔没有偏心,他教我剑术,也教了你东西。”
我没吭声,他大概以为路还很长,就慢慢道:“你刚上思过崖时,心浮气躁,神魂不舍,他常常将你搁一边独处,目的是为了让你静气凝神;心不静且多愁善感,外邪易侵,容易走火入魔,田伯光那关你有心放走田伯光,太师叔没跟你计较是被你跳崖的狠劲吓着了;对自己那么严苛,他奈你莫何,让你去瀑布呆一天,本是想让你学会打坐保持心智澄明,你却剑走偏锋学会了游泳跑了,他气得连洞都不出了,罚你打扫思过崖,不想你只是种了些花花草草应付交差,就这样,他还夸奖你,说你是个有心的人。师娘你看,太师叔考验你的哪一样,不是在为你设身处地着想?要我说,太师叔对于你,比师父对于小师妹,更疼更亲。”
细细听来,老头子这门心思,的确是我家老爷子生前教育我的德性,连教育未果都一样,我就像天下最难改造的苗子,让他操碎了心,只是我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夸奖我,我以为他是含恨而终的。
心里一暖,老头子还留了一个宝贝徒孙在世上,我还可以弥补。
“亏你现在这境地,还能安慰别人,难怪老头子只教你剑术不教你别的。”
等了半天他都没问为什么。
好吧,我自己答:“因为你有健全的人格。”
“哦。”
“就是完整的品性,老头子对症下药,我缺品性,你不缺,但越是品性好的人在这世上越容易不顺,我怀疑老头子传给你的剑术,即便高明,可能使用都会受阻碍。”
“哦。”
“这世上总没有一帆风顺的事,祸福相依,有时候祸也不算坏事。你听懂我说的意思吗?”
“知道,师娘在安慰我。”他抹了把脸,就像反过来安慰我这絮叨的老妈子。
难得有人肯听我发表长篇大论,我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总之呢,我肯定是老头子派来帮你的,你想,你被传授剑术,我被调教品性,这说明我们正好一对……你竟然边走边打瞌睡?小心!”
他挥挥手,表示不用扶,“师娘想说的应该是互补和配合。”
我高兴地拍掌,“知我者,令狐冲也,对,这正好说明我们互相弥补。品性是内在的问题,你没有,所以学习剑术一点就通,因为你自身是通透的,你的问题肯定在外在。”
“反过来的就是:师娘一定擅长的是应对外在?”
我挺腰抬胸,“不好意思,按推断应该是的。”
“那我就可以向师娘许愿,师娘就是观音菩萨,有求必应了……师娘我扶你。”
“不用不用。”我在河塘的泥坎上扭了一把,深深地把双脚扎入地里才站稳,还以为他没在听,结果轻而易举就将住我。
“那我许愿了…….”
“好的,先应验第一个。”
“我还没…….”
我拖着他往前走。
“师娘,我们还要继续沿着这塘子转圈吗?师娘说的好地方就是转圈子?的确不错,有鱼有蛙,是烤着吃呢,还是烤着吃呢,还是烤着吃呢?”
他呵欠连天睁眼说瞎话的样子,就知他并没有发现那片竹林的奥秘。
我拨开竹林,引他往竹林深处去,大概行走了十来分钟,开阔的高地现出木屋。
他愣在原地,然后撒丫子奔向木屋,跑得太快,还在屋前斜坡泥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他就像小男孩看到了心仪的玩具,爬起来又重新连滚带扑冲进木屋。
我是后脚跟进,他已经结束了兴奋热潮,佝偻着背脊站在空荡荡的屋中央,像个老头,恁的寂寥。
他怎么了?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自语。
“什么太好了?”
“这就是我想呆的地方,清净,没人找得到,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有可能主人随时会回来。”
“不会,看这屋子的年纪,主人应该遗弃很久了。”
“屋子太破了,住不得人。”
“没事,我可以修理。”
“是不是好地方?”
“…….是。”
“师娘我算不算实现了你的愿望?”
“…….算。”他很想不通地反问我:“你到底是怎么找到的?这些天我天天来这儿,老觉得四处有什么不对劲,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我没发现,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有间房屋在这里。”
我挺了挺胸,“不是没发现,是不敏感,不都说了你主内、我主外,外界事物,我比你敏感得多。”
“主内主外不是这么用的,算了,又没别人,爱怎么用就怎么用。”黄昏光线下,我终于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个内心赤足金的大男孩,哄他开心并没有想象中难嘛。
“脱离门户吧。”
他的笑容停顿。
我与他直视,尽量做到语气真诚:“当然,我会帮你,不求新立的门户得有多大,就只为不看你师父眼色,不看其他人眼色,看人眼色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我深有体…….”
“我没想过自立门户。”
“我考虑过了,你又不是秀才能当公务员,不自立门户你吃什么?总得有一门活路吧?”
“靠什么吃饭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会离开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的地方。”
他甚至没有犹豫,拒绝得如此不留余地,一盆冷水浇我头上,顿时我全身都不爽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的确有犯错,师父怪罪我也很正常,但他一路为我疗伤,并没嫌弃我这个逆徒,至于师娘说的什么‘眼色’,没有。”
“撞了邪了!”我大吼一声,气得只想一拳打上他下巴,好把他打清醒。在屋子里绕来绕去,最后还是没动手,因为我理亏。
他的思想太保守了,搭伙做生意,随时可以撤资离开,师徒之间,不信任和利用是家常便饭,就连亲密爱人,也可以在某天你醒来的早上,拍拍屁股消失得一干二净。
岳不群不就是他师父教过他武功嘛,这点恩情能铐他一辈子?
“秘籍的事,为什么你要替我承担?”
他神情露出困惑,良久才反应过来,“是师父的秘籍吧?对不起,最近被扯上干系的秘籍有点多,一时想不起是哪本。”
我差点吐血。
“当时的情况,不是一个人承担比较好吗?一了百了。”
“意思是,换做别人,换做跟你有关的人,在你万念俱灰的情况下,你都会做同样的事对吧?”
他没落套,严正以待:“不会,师娘不是普通人,一日是我师娘,终生我是你徒弟,必要时候,师娘可以把我的命拿去。”
这世上能把这么夸张的话说得这么严肃认真,我相信只有眼前人有这个本事,但很管用,我的火气低下去了。
是了,我跟岳不群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肯定一样,所以他只是公平地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岳不群了。
“徒弟忠于师父很正常,但不能盲从,如果徒弟发现师父从来不是想象中的那种人,而是虚伪狡诈,扮猪吃老虎,暗地里面压制徒弟,排挤徒弟,所作所为都是和徒弟背道而驰,你觉得这个徒弟还应该认这个师父吗?”
“这个徒弟是谁?”
我一愣,“这有什么关系?”
“我想给他一顿教训。”
我控制不住脸部抽动,闭了闭眼,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忍受他把话说完,“请问为什么?”
“这人真是心胸狭窄,他只说他师父如何罪不可恕,却说不出任何优点,这分明就是他自己眼中的师父,他这样看待他的师父,可见他是做了多十恶不赦的事,还不知悔改,反咬一口。”
如果不是正在试图让他改变想法,我几乎要给他跪了,他怎么这么天才,连我禽兽不如接私单都猜到了?
“好吧,不过这儿本来是用来和你一起好好策划怎么自立门派的,想不到你这么清丽脱俗气度不凡,连自己心上人都快给人卖作人媳了都不计较,看来这儿留着也没必要了,我还是放把火烧了吧。”
他眉头皱了起来,下一刻却欣喜若狂地问我:“师娘,小师妹醒了是不是?”
什么时候的笑也比不上他此刻的模样,眼里绽烟花,千金难换,虽然只是一瞬。
我的面瘫以不变应万变,“你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他识得一手好脸色,兴奋渐消,回到现实,“她没醒。”他往后退了几步,退到阴影中。
他的表情变化可真丰富,就在我以为世界终于安静了,他又开口了:“师娘,我能许第二个愿望吗?”
“……”这梦怎么还不醒?
“我希望小师妹能快点醒来,这样,我就能安心了。”
“安心什么?”
“安心留在这里。”
“留在这儿干什么?你不是不肯脱离门户吗?”
他的下一句话让我置身冰天雪地。
“我时日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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