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迟暮

　　天色有些阴沉，没过一会便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雨。雨滴从檐子上落下，天渐渐的安了下来。苏穆凉坐在殿中，听着屋外的雨声，心中忽就有些恍惚。

　　屋子里还是有些闷热，刘英在身边给他扇着扇子，看了看天色，道：“万岁爷，在过一会子宫门就要下钥了。”

　　苏穆凉只“恩”了一声。

　　刘英又道：“可是如一姑娘还未回来。”

　　苏穆凉面色有些淡然，并未回话。只听刘英又道：“要不让奴才出去看看。”

　　一阵风忽从门外吹了进来，虽是七月的天，刘英仍是打了一个寒颤，桌上的折子一阵哗啦啦直响，半晌才停了下来。苏穆凉只看着门外，却不知是在看雨，还是在看那人有没有回来。

　　刘英不再说话，心下只觉不妥，万岁爷面上向来越是冷静，只怕待会比这屋外的天变得更快。犹然记得当初朝堂上过半的大臣上折子要求处死容妃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静静的坐着，从天黑坐到了天亮。

　　“去传景萱过来问话。”苏穆凉沉着嗓子道。

　　刘英吓了一跳，忙将手中的扇子交给另一个小太监，嗻了一声打着千儿退了出去。

　　龙案上的蜡烛越来越暗，忽然一亮灯芯处爆出了一朵灯花，便又暗了下去。当值的宫女上前添了灯，又将殿里宫灯点上，屋里立即明亮了不少。那烛泪在烛台下围了一圈，又一滴一滴滴在了青石地砖上。

　　今儿如一出宫，苏穆凉特特派了几位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去保护他，那些大内侍卫一直远远的跟着，每走一段便有人将她的宫外的情况汇报过来。之前便是一笑而过，待听到“沈姑娘在那小河里就要滑倒，幸得历轩王爷眼疾手快将姑娘救了起来。只是一直搂着姑娘的腰两人在那不知说了什么，半晌才松开。”

　　苏穆凉本是笑着，面上忽的就沉了下来,一语不发。刘英忙打发了那大内侍卫出去。苏穆凉便从那时一直静静坐到了现在，脑子里已经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右手边的银碟子里还放着如一出宫前专程给他做的桃花酥，只是现下看在眼里却是一片刺眼的白。

　　门栏上忽然响起了哐哐哐的敲门声，只听刘英道：“万岁爷，景萱姑娘来了，是不是这就进来。”

　　苏穆凉恩了一声。景萱便走了进去，行礼道：“奴才参见万岁爷。”

　　苏穆凉眼睛一直盯着檐子上落下的雨，开口道：“这几日你可一直在她身边伺候着？”

　　“是。”景萱小声应道。

　　“那她与历轩私下里有没有见面？”

　　景萱心下一抖，姑姑向来不与她说这些子闲话，日前皇上宠着姑姑也是她慢慢才看出由头的。只是皇上问话她不敢胡说，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忽就想到了那一日，她陪姑姑去那青湖边放莲花灯，道：“回万岁爷，奴才只依稀记得上个月的时候奴才陪姑姑去那青湖边放莲花灯遇到了王爷，不过姑姑与他并不熟，只说了两句便回了宫。”

　　苏穆凉手微微的握着，莲花灯......莲花灯。若是记得没错，上个月他因着担忧她的安全，日日都要问她去了哪了。

　　她只面色如常的答道：“今儿是我爹爹的祭日，宫里规矩素来不让私下祭奠，我便只好在那青湖中放了几盏莲花灯。”

　　当时并未觉着有所不妥，但怕她受了委屈，只顺带又问了一句：“今晚出去没遇着什么人吧？”

　　她只看着他笑，眸子里清澈如水，没有一丝的掩盖，只道：“皇上放心，我带了景萱同我去，没有遇着什么人什么事。”

　　没有遇着什么人什么事......她竟将这件事瞒了他。

　　苏穆凉的心霎时间便凉了下来，那檐子上的雨滴如是滴在心上一般，虽是七月的天，却是凉的刺骨，那心上便如同结了冰一般。

　　良久才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景萱又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心下只觉着诧异，莫非是姑姑出了什么事！刚迈出殿门口，便见着如一已经换了衣服，急急忙忙的朝这边走来，本想上前去问两句，却见刘英忙迎到了如一身边，道：“姑娘算是回来了，万岁爷在里面等了姑娘好一会子了。”

　　景萱只能作罢，如一见着刘英的表情有点奇怪，却因着已经走到了殿门口，碍着规矩不好再多问，便走了进去。见着苏穆凉坐在龙案后，一双眼只怔怔的将自己盯着，只觉那目光透着阵阵寒意。

　　如一一怔，苏穆凉的嘴角却慢慢的浮现了笑意，语气只如平常那般，道：“屋外下着雨，没有淋着吧？”

　　如一心下松了口气，走到苏穆凉身边，道：“幸得王爷的马车里备了雨伞，才没有淋着雨。”

　　苏穆凉站起身，执起如一的手走到榻上坐着。上半年的那些日子，她为他受了不少的苦。来来回回在床上躺了不止两个月，甚至差点连自己的命都搭上。心下本来有着怨怪，却又慢慢的舒展开来了。

　　只想着，或许她是忘了，又或者，她压根都不记得那件事了。

　　“告诉我，今儿出去做了什么事？”苏穆凉问道，手里把玩着如一发髻上散下来的发丝。

　　如一微微一笑，道：“今儿是乞巧节，我去了城隍庙，还学着穿了七孔针。不过真真挺难的，我穿了好半会子才将七根针全都穿过去。而且还传说如果穿过了七孔针便能得到牛郎织女的祝福，两个人便可以长长久久永不分开。”

　　苏穆凉点点头，道：“是吗？那七孔针呢？我也来瞧瞧这么神的玩意。”

　　如一一怔，神色有些微异，忽的想到当时将七孔针穿完之后便被历轩要去了，想着要不要告诉苏穆凉，却又怕他猜忌，只道：“当时穿完了之后放那了，没有想着要带回来。”

　　虽只有小小的一丝恍惚，苏穆凉却看在了眼里，他却只点了点头，道：“那之后呢？”

　　“之后......”如一脑子里忽然就扶起了在城隍庙后面那条小河里，她差点摔倒......这个，本只是小事，但是若是被苏穆凉知道了怕是会误会，便道：“之后再庙里上了柱香，跟着就回宫了。”

　　“是吗？”苏穆凉面色渐渐的沉了下来，那大内侍卫是他的亲信，绝对不会编了谎子骗他的，也没有那个胆子骗他。可是他心下仍是不信如一会瞒着他，只仍旧以为是她忘记了，继续道，“你想仔细了，莫要漏了什么，朕许久未出过宫，那些宫外的事听着也觉着有趣。”

　　如一想了想，笑道：“倒真真有件有趣的事。”

　　苏穆凉的心忽的就被提了起来，只屏住呼吸，听如一道：“我去买那七孔针的时候，因着穿着男式深衣，那老板还真真以为我是男的，看了我许久，才将那七孔针交给我。”

　　“没有了吗？”

　　如一摇摇头，眸子里看不出一丝异样，道：“真真没有了。”

　　苏穆凉只觉自己的心一下沉到了冰点，太阳穴突突的跳着。她果真是在骗他，还骗的这般天衣无缝，面色没有一丝痕迹。若不是自己担忧着她的安危，不知自己要多久才能发现！她还瞒了他多少，还有多少！！！

　　心中从未有过这般的至痛感，她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在他五脏六腑上来回穿着。手脚也渐渐的变得冰凉。

　　“皇上。”如一见苏穆凉面色不好，将手放在他的手上。

　　苏穆凉却蓦地将手抽了回来，如一的手抓了一个空，只有些怔忪的看着苏穆凉。

　　却听苏穆凉道：“你告诉朕，那一次历轩为何会让你随他出宫？”

　　如一抿抿嘴，先前他已经没有过问这件事，今儿却又忽然提起，想了想，便把那天的情景说了出来，却将历轩硬拉着她上的马车的事略过了。

　　苏穆凉只淡淡的恩了一声，又道：“之前可见过他？”

　　如一心下已觉着不妥，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只道：“先前随着万岁爷去建康时见过。”

　　“是吗？此后再无见面？”苏穆凉的声音有丝低沉，在如一听来却是阴冷，屋外凉凉的风吹在脸上一般。

　　如一轻声应了声“是”，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和历轩有没有过见面的情况了，只怔怔的想着皇上为何会这样。

　　榻上的炕几上放着两个青花瓷茶杯，雨过天青色上罩了一层透明釉，泡出来的茶水香气宜人。苏穆凉却伸手一挥，两个茶杯瞬间便掉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如一心下一怔，忙起身跪在地上，膝盖却恰巧碰在了茶杯的碎片上，碎片直直的插入了如一的膝盖上，顿时鲜血如注，夏天穿着本就薄，那血没过一会便将裤子浸湿了。

　　苏穆凉心下一紧，正要上前去扶住她，手刚伸至半空，却又停住了，忽然问道：“朕问你最后一遍，自那次之后真真再无见面？”

　　如一只“恩”了一声，她早已心乱如麻，根本就忘却了那一日在那青湖边遇见过历轩，抬头却见苏穆凉的手缓缓将手收了回去。

　　心下渐渐的冷了下来，如一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苏穆凉看着她，若是先前真真不记得，现下自己这般逼问只怕也得有点印象，她却仍是告诉他，没有。

　　苏穆凉的眼神逼视着如一，如利箭一般似要将她穿透一般。如一因着膝盖剧痛，根本跪不稳，身子一摇，差点摔在地上。

　　苏穆凉却似没有看见一般，渐渐抬起头，暗哑道：“甚好。不愧是朕的女人。”

　　如一咬着唇，极力忍着泪，才刚还好好的，这会子为何会忽然变得这么陌生。他向来与历轩交好，先前也是请了旨自己才同历轩出宫的。若是他不喜欢，她不去便是了，为何同意后还要这般来问她！膝盖虽是极痛，她却是忍着，跪的端端的，不想他再看出什么异样。

　　门上忽又想起了刘英的声音，道：“万岁爷，该是翻牌子的时候了。”

　　“传。”苏穆凉道。

　　只见还是原先那个小太监，端着大银盘，猫着身子走过来。苏穆凉只面色如常的看着那些牌子，手指在上面缓缓抚过，随意翻开了一块，道：“下去吧！”

　　“嗻。”那小太监又猫着身子退了出去。

　　如一只觉心下钝痛，如一盆冰水从头至脚浇了下来，整个人都被冻住了。心下恍若结了冰一般，跳动一下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便冷了一分。

　　只听苏穆凉道：“你下去吧，朕乏了。”

　　如一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站起身的时候身子有些不稳，苏穆凉却恍若未见一般，只负手看着窗外。她又福了福身，一瘸一拐的朝殿外走去，刚刚迈出殿门，眼泪却如雨珠子一般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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