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纵

　　偷拍的照片上，他光明正大地戴着耳机，绕着湖边慢慢倒退地散步，一手夹着本《DIME》，封面上依稀是科比那矫健的身影，另一手还提着一袋烧烤味的乐事薯片，边溜达边吃，好不逍遥快哉，竟是丝毫没被校园里中考前紧张的气氛所感染——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想。

　　陈心乔坐在书桌前，尽管面前堆着一沓笔试申请要用的材料，心思却根本没有放在即将到来的高校联招上。她看着手机相册里的顾梓聿，那吊儿郎当似乎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跟她之前认识的那个同班同学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仿佛是自我放逐般，和那些她很看不上的 “普通班” 的男孩女孩玩在一起，却和自己班的人格格不入，竞赛统统不参加，更不要说下学期以来的三次大考，成绩次次倒退，按理来说早就不能再呆在一班了。

　　这个学期刚开始时老师们还没有怎么反应过来，可能只是以为他太累了，状态有些差。加上顾梓聿一向是个不需要人操心的模范学生，估计老师们也想不到他一下子竟会堕落成这样。

　　陈心乔是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或者说，她表现在外的形象，是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她在这个班只有一两个好朋友，而到多数时候也是别人说，而她静悄悄地听。

　　没有人知道她心底里有多么多么喜欢顾梓聿，有的时候老师叫她发卷子，当她发到顾梓聿面前时，只要他对她礼貌地笑一笑，陈心乔的心就仿佛被蜜泡了三天三夜，甜丝丝地，都能让她做一星期的好梦。

　　当她发现她心头那个不容亵渎的人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当她想到 “堕落” 这两个字时，她的心都像给人绞成了一地碎片。有很多个夜晚，她窝在自己的小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暗暗地流泪，尤其是当她听到同学之间私底下传说顾梓聿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他追求张瑾妤却被拒绝了，她更为顾梓聿不值起来。

　　她很多次想写封信告诉顾梓聿，让他知道还有人默默喜欢他、支持他、盼望着他好。她想告诉他张瑾妤不是什么好女孩，表面上冰冰冷的像朵高岭之花可暗地里不知道和傅尧有几腿呢。她想告诉他好好珍惜自己的人生，不要为了一个女孩子就把未来轻易地抛弃……

　　可是她做不到！当她那天无意中瞥见顾梓聿望着张瑾妤的那种眼神，她就知道顾梓聿已经中了毒了，中了爱的毒，无药可解。即使是被程琤体罚，满头大汗踉踉跄跄走出办公室后，他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对张瑾妤露出微笑，她张瑾妤何德何能？

　　由此，嫉妒的毒蛇开始慢慢咬噬她的心，她悲伤而绝望地望着顾梓聿的背影，既恨自己的卑微，又恨顾梓聿的深情。

　　然而顾梓聿却根本不知道这世上另一个角落还有一个女生用她毕生的力量和全部的心在偷偷爱慕着自己。

　　此时的他，刚刚结束一轮两小时的高强度排练，十五分钟的排练间歇，他快速奔回休息室，只为喝一口水。柏指挥不允许乐队成员将容易发出声响的物件带到排练厅，其中就包括矿泉水瓶和塑料袋。他觉得有些饿了，又摸出一个苹果，嚼着清甜的果肉，他接起了电话，含糊不清地问道：“什么事？”

　　电话那头是宋熙和，他是掐着表，等着这十五分钟才拨的电话。这些天，他们师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地，关系总算有些缓和。此刻，他也不计较顾梓聿那头含含糊糊的声音，直接道：

　　“我刚和你们柏指挥打过招呼了，你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跟你说点事儿。”

　　什么事儿这么急？顾梓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回去和柏指挥请假，柏指挥一反常态很好说话，爽快地放了他走，临了还是多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啊！”

　　宋熙和虽然只是鹿城爱乐乐团邀请的客座音乐家，但他同时也义务为鹿城青少年交响乐团提供技术上的指导，因此团里为了方便，还是专门给宋熙和配置了一间办公室。房间很大，采光很好，落地窗一望出去就是蔚蓝的海岸线。

　　不过宋熙和不是个爱排场的人，因此房间里只配置了一张宽大的写字桌和一把看起来就很舒适的人体工学椅，除此之外连个沙发都没有。顾梓聿不禁腹诽：若是客人来了难道也让他们站着谈事情吗。
　　“梓聿，来，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讲。”

　　“茱莉亚音乐学院向我们表达了录取你的意愿。”宋熙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表情乍看是严肃地不苟言笑，实际上微微加深的眼尾纹早已泄露了他的好心情。

　　“除此之外柯蒂斯、 曼哈顿、汉诺威还有巴黎国立艺术大学都有邮件过来。”

　　“什么？！”顾梓聿惊吓着被呛了一口：“怎么会？” 他本人并未递过申请，甚至都不曾和招生官见过面，怎么可能……

　　“像梅纽因这种大赛，每届都会涌现出不少新生代的尖子，各个学校当然都会派人来看看。鉴于你并不是国内科班出身，还能有如此高水平的发挥，也不奇怪这几所世界顶尖的学院都向你伸出橄榄枝。”

　　然而，若不是宋熙和提前把顾梓聿的名字报给他一众好友，便是顾梓聿再惊才绝艳也不会收到这么多的肯定。不过这一点，怕挫了小朋友锐气，宋熙和就压下不提了。

　　这几所学校都称得上是超级高校：茱莉亚现址在林肯艺术中心，位于纽约最繁华的66街和百老汇街口，而旧址现为曼哈顿音乐学院。柯蒂斯位于宾州费城，旁边就是费城爱乐乐团，汉诺威是德意志的老牌名校，与柏林艺术大学不相伯仲，而巴黎国立艺术大学则是法兰著名艺术高校，理查德·克莱德曼就是知名校友。

　　“之所以这么急着叫你回来，是因为这几所学校的招考日期就在近日，你如果有想要就读的意向最好现在就定下来。”

　　顾梓聿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诺诺着话都没出口，就听见宋熙和强压兴奋地絮絮叨叨。

　　“我认为汉诺威和巴黎国立可以排除了，毕竟去这两个国家你还要多学习一门语言，况且汉诺威的优势在键盘。而剩下三所，曼哈顿不论从名气还是教学实力都比不上茱莉亚和柯蒂斯。最后，你还得落在这两所里选一所。”

　　顾梓聿已经被这一连串绕晕了。在他心里，他原先根本没想过要读音乐专业，即使是在年初和顾仲景的一席长谈后，他还一厢情愿地把这件事放在脑后。而今，这个十字路口就摆在眼前！

　　“你也是拉过多年琴的人了，对自己也应该很了解了。大概自己怎么做选择，利弊都列出来，自己好好比较一下，尽快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好吧？”

　　好…吧。

　　突如其来的消息令顾梓聿有些心神不宁，整个下午的排练都不太专注。他虽然看似和整个乐队的步调保持一致，但每次姜明珺翻曲谱的时候，他都会走神一小会，然后凭感觉拉出旋律，有好几次都错了指法。

　　虽然弓子走向和姜明珺保持一致，但是指法、把位的不同导致弓子的角度有差异。向来最是火眼金睛又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柏指挥一眼就看出毛病，严肃地用指挥棒敲了一下顾梓聿的谱架。

　　柏嘉辉平日里是一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的模样，但他严肃起来却是不怒自威，所有人都很怕他突然发火。这声响虽然不是很大，但所有人都一个激灵，立刻正襟危坐，连木管的音量也放大了。

　　顾梓聿脸皮薄，此刻只觉得坐立不安，只好更加认真投入。

　　正好掐着顾梓聿不在家的钟点，顾家的沙发上，顾仲景和程琤相对而望。也不知道到底是顾仲景邀请的程琤，还是程琤不请自来，只不过，两人的表情都不太轻松。两个男人暗地里对峙的场景就如同两头虎视眈眈的猛兽，看谁先露出柔弱的腹部，另一个就会凶相毕露，猛扑上去撕咬对方的弱点，直至一死一生。

　　“顾先生，”程琤诚恳地劝说道：“您儿子是一个很有天分也很勤奋的孩子，他能够到今天，取得这样的成绩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不但他自己付出了很多努力，我们的老师也倾注了很多心血。应该说，他是一个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会令我们学校感到自豪的孩子。但如今，您却执意要让他改学艺术，放弃他目前所取得的成就，我感到很不理解。”

　　“您去年寒假的时候跟我们说过，顾梓聿身体不好，不能太投入在学业上，需要时间好好调理，老师们也都很理解。这个学期我们学校要派学生参加很多比赛，我们班每个老师都不会强迫他去参加，以免他身体不适。就是希望他能够尽快恢复好身体，毕竟高中时期，身体状况是最后冲刺的一大决定因素。”

　　“恕我直言，就算顾同学放弃学业，将来在小提琴上取得的成绩也未必会比现在他的学术成就高。更何况您这样地替他拿主意，他本人愿意吗？我们还是要尊重孩子的意愿，不要越俎代庖嘛…”

　　“不好意思，”顾仲景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话头，直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地看向程琤，那样嚣张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的态度，和顾梓聿所认识的判若两人。他面无表情道：“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你心里头明镜似的，当然我也是。那么咱们就直来直去地把话摊开了说，行吗，程立琤？”

　　一下子被叫破了身份，程琤失了分寸，整个人都绷紧了，身体猛地往前倾，只一瞬就能如豹般暴起。顾仲景却转过身去，完全大开空门，背对着程琤，稳若泰山：“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一句话，奉送给你背后的人，我绝对不会允许梓聿成为你们扛着做戏的旗的。你若知道我是谁，便该知道我顾仲景是个金断觿决的人。我不过是顾念在梓聿对你的尊重上，才对你这么客气。”

　　“但是，你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顾少将了！”撕破了脸面，程琤不再小心翼翼地试探，无所顾忌道：“顾家不再给予你们庇荫，那些老人倒是很想看场好戏。”

　　“是吗，那么你大可以试试，看看我多年戎马生涯后是否真的一无所有，顾家是否真的会任由你们这些虫豸兴风作浪！”

　　程琤当年，是亲身体验过顾仲景的威势的。尽管坊间多有传闻顾仲景已经失去了顾家的支持，甚至早已被除名，但他仍是不敢轻易撩拨这个现在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他缓了口气，准备换个方式：

　　“梓聿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看着顾仲景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程琤继续说了下去：“看的出来，顾梓聿潜意识里还是很渴望亲情和家庭的完整。顾梓聿的父母皆是人中龙凤，他们的孩子自然也非凡俗。藏锥于囊，其末立现。现在您可以对往事避而不提，但您有没有考虑过，这件事究竟能掩埋多久呢？顾梓聿的性子您比我更清楚，他会干出什么事我们也不难预料。与其让他自己一个人莽莽撞撞地四处碰壁，为何我们不先告诉他基本的事实，教导他、引领他…”

　　“然后再把他强扯上你们那艘必沉之船的桅杆上作风帆？”顾仲景冷笑道，“我告诉你，顾梓聿这辈子都会是个普通人，他会平平安安地活着，将来娶妻生子，最后到死也只会老死在家里的床上。不管你的主子是谁，回去告诉他别做梦了！他要是敢对顾梓聿动歪脑筋，我就算拼上全部也让他家破人亡，后悔来到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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