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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醒梦断(七)
宋玉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过了。
他做了一个梦。不知是不是被酒精扰乱了潜意识,他梦见了本已淡忘的中学时代。
梦里的同学们面目模糊,气势却很强,如当年一般,污蔑宋玉的妈妈是妓女,骂他是野种。宋玉据理力争,他们说宋玉强词夺理,宋玉不与他们争辩,他们又说宋玉装可怜。
随着梦境拉长,他们的身躯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沉,犹如神明降临,誓要审判宋玉。
宋玉是不肯匍匐在他们之下的,挣扎呐喊,四处奔逃。
梦境因此有了崩塌的趋势,昏沉与清醒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
恍惚之间,宋玉听到“滴”的声响。他感到自己的身躯正在被摆弄,像被拖着走,又像被抱着。他想动,但操控不了四肢,他想思考,但脑子晕得像在坠落。
他从梦境里挣扎出来,抬起眼皮。亮眼的白光照进模糊的视野,加重了眩晕。他只好任凭眼皮垂下。
他听到门锁转动的声响,不是家里大门的声响。
他感到胃痛,想蜷缩起来,但做不到。
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像海上起了一阵巨浪,荡得他快要呕吐。
等风浪平息,他努力延伸自己的五感,终于察觉到自己已被打横抱起,头和脚都无力垂着。他一下子清醒不少,头虽还晕着,思维却转动了。思维一转动,情绪就来了。他感到恐惧,浑身血液倒流,牙齿咬得很紧,皮肤冒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听到自己发出声音,很远、很弱,像病人的呻吟。但在他切身的感受里,他已经用力呐喊了。
片刻后,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后脑磕在一团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东西上。他发出闷哼,脑子里像有颗核在震荡,又疼又晕。他终于还是失去了意识。沉进潜意识之前,他惊恐地想:我刚刚是被砸在床上了。
直到醒来,他才发现自己并不在床上。
他在一张真皮沙发上,除了身躯下是热的,其它地方都凉得刺骨。
他的头依然很晕,身体似乎也很疼。但他没有喘息的时间,在极端的恐惧之下,蹭地蹿了起来。
然而,还没待站稳,他又唰地跳回沙发里。
因为他没穿裤子。
他揉揉眼睛。揉得很用力,像要把眼珠挤出来。揉完之后,他又死死捂着。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勒令自己冷静一些。
终于,眼睛渐渐没那么晕了。他环顾四周,没看到人。
裤子在茶几上。
他慢慢站起来,拾起裤子穿上。他朝大门的方向走,在类似玄关的地方捡到了自己的外套。他连忙穿上。
忽然,屋子深处传来一道电话铃声,接着是关门声,接着是熟悉的人声,再接着,就是脚步声。
宋玉浑身一抖,如惊弓之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门边,按动门把手,逃了出去。
逃出去才发现,这里不是私人住宅,而是酒店。
宋玉在回廊里跌跌撞撞地穿梭。到处都长得一样,像逃不出去的迷宫,像进入了无限流游戏的副本。
如果这是一场穿越就好了,或者是一场梦。只要不是现实就行。
越是这样期盼,宋玉对周遭的体会反倒越真实。他闻到了酒店里的香薰,感受到了脚下地毯的柔软,察觉到了空气的冰冷,听到了不知哪里传来的滴答钟声。
终于,他找到了电梯,下到一楼后,冲出酒店。
往冷风里那么一站,他所有无谓的期盼都熄灭了。天上的月亮真亮啊,照得世间所有真实都无所遁形,凄惶的心在惨白的月光下打颤,格楞楞地响。
他不敢在酒店门口久站,拖着麻木的身体走出去足足两三公里,才想起来检查身上有没有手机。
幸好,手机还在外套口袋里。
屏幕安静极了,没有半条信息,也没有任何未接来电。
因为他把左柏思拉黑了。
随着脑海里冒出左柏思的名字,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渐渐地,他哭起来了,眼泪坠落在屏幕上。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不受控制,只好走到街边,靠墙站着,慢慢蹲下。他捂着嘴巴,瞪着无人的街头。
他开始回忆童年,回忆林夏红。以往所有的痛苦时刻,只要想想林夏红,他就能恢复冷静。他会对自己说:你拥有林夏红这样一个妈妈,都能健康长大、保持善良,还有什么是你熬不过去的?
今天,他也对自己这样说。但不管用。他还是哭,还是发抖。
最后,他一直哭到没了眼泪,也没了声音,才缓缓站起。他停止发抖,不是因为冷静,而是因为绝望。他想睡觉了,想逃进梦里去,就算噩梦也好,只要不让他醒来。
他打了车,决定回出租屋去。
午夜的月光越发亮了,洒在贴着白瓷的楼道里,让整个空间都显得阴森而不真实。
宋玉贴着墙走,尽量不让月光照到自己。
他垂着眼神,转过拐角后,恍惚看到远处有道影子。
他定在原地,颤颤巍巍地抬起眼睛,看到左柏思在他门口站着。
左柏思的右手小臂按在门上,重心前倾,额头抵在小臂上,是个很疲惫、很无奈的姿势。
他听到动静,扭头朝宋玉望过来。
他愣了下,扭头看门,又看宋玉,又看门,又看宋玉。
他多半误以为宋玉不肯开门,现在才知道,宋玉根本不在里面。
“你去哪儿了?”他问。
宋玉伸手扶住墙,后背微微佝偻,不像平常那样挺得笔直。
“你喝酒了?”左柏思皱起眉头。
宋玉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左柏思看起来有些生气,一副要质问的架势,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偏过头,沉了口气,像是把所有情绪压了回去,只说:“早知道我就去空瓶子找你了。”又解释道:“我今晚才想到,你可能会找群里的中介租房子,追着问了很久,才搞到你的地址。”
宋玉点点头,没说话。
“我是来道歉的。”左柏思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立正站好,甚至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衣摆。
“我打了草稿。”他掏出手机,看了很久才放下,一字一句地说:“小玉,结婚之后,我们好像并没有过上想象中的那种幸福生活。这段时间,从结婚纪念日开始,我们就一直闹矛盾。你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你说得对,我们相互不够了解,更没有相互理解。但我觉得我们的时间还很长,只要我们积极改变,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对吗?许锦昇的事,我承认,我后悔了,当初不该和他接近的。可以给我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吗?我已经决定和他划清界限。虽然会给律所添很多麻烦,但……但我现在更怕给你添麻烦。小玉,我很怕失去你,你知道吗?”
他叹出口气,继续道:“今晚的事,也是我不好。我没有控制好情绪。你看到那样的信息,知道我那样的过去,不开心是应该的,有怀疑也是应该的,是我没有处理好。我已经把那人删了。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那段时间我状态非常差,爱上了挥霍,认识了一帮富二代。我爸可以证明,我当时真的很消沉,直到他转变观念,开始支持我的工作,我才渐渐振作。振作之后,我的事业越来越顺利,在最顺利的时候,我遇到了你。小玉,遇到你的时候,我的整个人生都像在发光。我没有主动谈起过往细节,并不是刻意隐瞒,是因为我确实没记起那些事。活在阳光里的时候,对那些阴影里的事,自然就忽略掉了。当然,我这么说,只是解释情况罢了,并不是给自己开脱。我隐瞒这些事,这些我明明知道你会很在乎的事,确实是我的不对。对不起,小玉,真的对不起。”
宋玉听着这大段大段、发自肺腑的解释,心几乎裂开。他抬起头来,依依不舍地看向左柏思。
左柏思叹口气,朝他走过来,说:“哭什么?”
宋玉这才发现自己哭了,慌忙屏住呼吸。他想后退,想拒绝左柏思的靠近,但他身子发软,脑子发空,仿佛灵魂正在蒸发。
“别哭了。”左柏思贴过来,抬手为宋玉擦掉眼泪,手指顺着他的脖颈下滑,揽住他的后颈。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变了,动作也是一僵。
“这是什么?”他抚摸宋玉锁骨上的一小片皮肤,没得到答案,便改为揉搓,像是想把那块皮搓掉。
宋玉推开他。他知道,那里一定是一块吻痕。
左柏思对此却不能确定,问道:“怎么那么像吻痕?”
宋玉后撤一步,避开左柏思,抬头望了他一眼。
他不知这一眼看起来什么样,也许看起来很愧疚?总之,左柏思一下子就确定了答案,开始追问:“谁弄的?你和谁喝酒了?”他眉头紧锁,好像很不乐意说出那个名字,但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厉云岫?”
宋玉像是被抽干了浑身力气,倚靠着墙壁,点了点头。
左柏思疑惑地看过来,先是鼻息不稳,接着嘴唇开始颤抖,最后,就连垂在身侧的手也开始颤抖。
“你和他做了?”他低声问了一句,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宋玉的心瞬间绞在一起。他撇过头去,不看左柏思。
这份逃避,委婉地把答案告诉了左柏思。于是,下一秒,嘭地一声,左柏思将宋玉压在墙上,拳头砸在宋玉耳畔。
宋玉闭上眼睛,挤出了眼眶里蓄积的眼泪。
“你还真的爱上他了?”左柏思问道,声音和身体一起颤抖。
这个问题出乎宋玉的意料。在宋玉的认知里,左柏思应该第一时间诘问他的不忠,而不是关心什么爱不爱的。这份偏差,让宋玉发现自己对左柏思的不了解,比他以为的更深。这让他心里更痛了。
“我问你话呢,”左柏思执意追问,“你爱上他了?”
“没有,我怎么可能爱他。”宋玉终于开口了,声音干瘪嘶哑,像唱片机唱完了还在磨下去。
随着话音落地,左柏思的拳头再次砸在墙上,吓得宋玉缩紧身体。
“你不爱他为什么要和他做?你一定要用自己来惩罚我吗?”左柏思急促呼吸了几下,没有流泪,但声音带上了哭腔,仿似忍着一大堆沉重的情绪。下一句话,他大声吼了出来:“你一定要玷污自己吗!”
宋玉的心跳猛然加快。“玷污”这个词,像一把长针扎进心脏,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抬头看左柏思,说:“我再怎么被玷污,也比过去的你,和你接触的那些人,干净得多。”
左柏思猛地摔开宋玉,握紧拳头,爆发出压抑的怒吼,继而焦躁地在地上踱步,踹翻了楼道里的一盆绿植。最后,他回到宋玉面前,一手扶额,半遮着眼睛,说:“小玉,你和别人没有可比性。和你在一起的我,也和过去的我没有可比性。你是为了爱情和我在一起的,我也一样。我头一次和一个人在一起,是为了爱。”
他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发出压抑的啜泣声,呼吸声极大,听来十分恐怖。
宋玉没想到他会这样,茫然地伸出手,想触碰他,却被拦开了。
左柏思深吸一口气,放下遮着眼睛的手,露出满面泪痕。
“你让我怎么面对自己?”他绝望地说,“我没有给你你想要的爱,现在甚至没有保护好你。我把你毁了。我算什么东西呢?没有人比我更失败了。”
这些话语完全超出了宋玉的预料。悔意和愧疚一起袭来,在心里掀起狂风巨浪。宋玉想道歉,但张开嘴时,先吐出的却是解释:“我不是自愿的。”
左柏思抬眼看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了,显出一种死气沉沉。
“什么意思?”他问道。
“我……我喝醉了,”宋玉硬着头皮解释下去,“他给我喝了一种酒,喝起来酸酸甜甜,但我只喝了半杯多一点,就醉了,完全失去意识。”
左柏思皱眉,想了下,问:“深蓝色的酒?”
宋玉点点头。
左柏思怔了片刻,忽然笑了,说:“所有人都知道那种酒不能喝,只有你不知道,因为你的圈子太单纯。很好,你成功地让我更加愧疚了。”
宋玉急了,说:“愧疚的应该是我……”
左柏思自言自语一般,呢喃道:“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好好爱你。”
宋玉哭起来了,说:“是我不应该去找他,我当时像中邪了似的,什么也拎不清……”
左柏思摆摆手,好像再没什么话想说。他几次抬头要看宋玉,又几次挪开目光。好像没有办法再面对宋玉了,他忽然转身离开,把宋玉丢在空旷的楼道里,独自一人承受月光的酷刑。
那一刻,宋玉的心痛得像在滴血。他经历过那么多痛苦,还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这是不是刻骨铭心?也许是吧。可无论多么刻骨铭心,此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宋玉捂着心口,无声地哭起来。
在左柏思转过拐角之前,宋玉叫住了他。
左柏思扭头看过来,脸上一团死气。
宋玉忍住哭泣,深吸一口气,说:“柏思,我们离婚吧。”
左柏思终于有了表情,眉头皱得很紧,让他那张疲惫的脸越发显出岁月的痕迹。
他让宋玉等了很久,久到宋玉开始心虚、开始害怕,才给出回应。
他说:“行,听你的。”
宋玉点点头,勉强笑了下,心里的情感凝成一团,像一块巨石,深深地沉到心底,沉到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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