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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翌日清晨,雨歇天晴。
颜湛刚推开客栈门,便闻到了一股清甜的香气——不是花香,也不是脂粉香,而是某种食物刚出锅时特有的、暖融融的味道。
她循着香气走到后院,见厨房门口的梨树下支起了一张小方桌。沈晚正挽着袖子,将一只陶罐从红泥小炉上端下来。晨光透过梨树枝叶的缝隙,在他月白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公子这是……”颜湛蹙眉。
“酿梨花酿。”沈晚揭开陶罐盖子,热气蒸腾,露出里面晶莹的、冒着细密气泡的液体,“昨夜风雨,落了不少梨花。我想着浪费可惜,便早起采了些新鲜的,加上去年存的糯米,试酿一小罐。”
他舀了一小勺,倒进青瓷小碗里,递给她:“颜姑娘尝尝?”
颜湛没接,只是看着他:“沈公子倒是有闲情逸致。”
“不是闲情逸致,”沈晚笑笑,“是承诺。”
“什么承诺?”
“对我娘的承诺。”他将小碗放在桌上,转身去收拾炉具,“我娘临终前说,她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喝到我酿的梨花酿。她说,若我将来遇到喜欢的人,一定要亲手为她酿一坛——把春天的味道,封进酒里,这样无论什么时候喝,都能想起花开时的美好。”
他说得很自然,像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
可颜湛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
“沈公子,”她冷冷道,“我们才认识两日。”
“是啊,才两日。”沈晚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很认真,“可有些人,认识两日,便觉得像是认识了一辈子。”
这话说得太直接,也太……露骨。
颜湛转身就走。
“颜姑娘,”沈晚叫住她,“这碗酒,就当是我替贺晚江……敬你的。”
颜湛脚步顿住。
“贺晚江说过,”沈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却字字清晰,“他想看你喝他酿的酒,想在梨花树下,为你跳那支‘惊鸿舞’,想……把整个春天,都捧到你面前。”
颜湛的手在袖中攥紧。
她没回头,只是背对着他,冷声道:
“沈公子,你越界了。”
“我知道。”沈晚坦然承认,“可有些话,若不说,我怕会后悔一辈子。就像贺晚江——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颜湛闭了闭眼。
“你凭什么提他?”
“凭我找到了他的画,凭我看到了他的信,凭我……”沈晚顿了顿,“凭我也想让你知道,这世间除了他,还有人……在乎你过得好不好。”
他说完,不再言语,只是默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晨风吹过,梨花簌簌落下,落在他的肩头,落在陶罐沿上,落在……那碗温热的梨花酿里。
颜湛站了很久。
最终,她转身,走到桌边,端起那碗酒。
酒液澄澈,泛着淡淡的琥珀色,映出她冷冽的眉眼。
她仰头,一饮而尽。
很甜。
甜得发腻。
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酒我喝了,”她放下碗,看向沈晚,“沈公子可以走了。”
“走?”沈晚笑了,“我的房钱还没到期呢。”
“我可以退给你。”
“可我不想退。”沈晚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执着,“颜姑娘,我来姑苏,本就是为了寻你。如今找到了,又怎能轻易离开?”
“寻我?”颜湛挑眉,“沈公子不是说,是来采买绸缎的吗?”
“那是借口。”沈晚坦然道,“我真正的目的,是来找‘归晚客栈’的老板娘,来找……贺晚江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他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梨花香气。
“颜姑娘,我知道你心里只有贺晚江。我也不奢求能替代他,我只想……陪在你身边。看你笑,看你皱眉,看你每天清晨推开窗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对未来的期许。”
颜湛后退一步,手按上了腰间——那里没有剑,只有一串钥匙,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
“沈公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不需要人陪。”
“可你需要。”沈晚的目光落在她左肩——那里有旧伤,每逢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你需要有人在你痛的时候递上一碗热汤,在你累的时候替你守着客栈,在你……想起他的时候,告诉你,这世间还有人,愿意听你说话。”
他说得很慢,很轻,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可这些话,像细密的针,一根根扎进颜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三年了。
三年里,她一个人撑起客栈,一个人照顾郑念,一个人面对所有风雨。
她习惯了。
习惯了痛的时候咬牙忍着,累的时候靠在门框上歇一会儿,想起他的时候……就看看那幅画,告诉自己,他还活着,活在她的记忆里。
可这个人,这个才认识两天的陌生人,却一眼看穿了她的伪装。
“你凭什么……”颜湛的声音有些发颤,“凭什么说这些话?”
“凭我喜欢你。”沈晚回答得毫不犹豫,“从看到那幅画的第一眼,从读到那封信的每一个字,从……听贺晚江在信里,用尽所有温柔描绘你的样子时,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你。”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不是名贵的玉,只是普通的青玉,雕成梨花形状,边缘已经磨得光滑。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他将玉佩递给她,“她说,若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人,就把这玉佩给她。现在,我想把它给你。”
颜湛看着那枚玉佩,没有接。
“沈公子,”她深吸一口气,“你喜欢的是画里的我,是信里描述的我,是贺晚江记忆里的我。可那不是我——真正的我,手上沾过血,心里埋着恨,肩上背着人命。这样的我,不值得你喜欢。”
“值得。”沈晚握住她的手,将玉佩放在她掌心,“颜湛,你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那些过去,那些伤痕,那些仇恨……都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在那个吃人的世道里,努力地、顽强地活着。”
他的手很温暖,玉佩却很凉。
颜湛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给我一个机会,”沈晚看着她,眼中是近乎虔诚的恳求,“让我陪在你身边,哪怕只是……替你酿一坛酒,种一株梨树,守一夜客栈。”
“我不需要。”颜湛用力抽回手,玉佩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没有捡,转身就走。
可走了几步,又停下。
“沈公子,”她背对着他,声音很轻,“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的心……早就死了。”
说完,她快步离开,没有回头。
沈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许久,才弯腰捡起那枚玉佩。
玉佩上沾了泥土,他用袖子仔细擦干净,握在掌心,低声自语:
“可我的心……才刚刚活过来。”
---
午后,客栈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是姑苏城里有名的地痞,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自称“赵四爷”。他们一进门就大剌剌地坐在大堂中央,拍着桌子喊:
“老板娘呢?出来!”
颜湛正在后院晒药,听到动静,蹙眉走了出来。
“几位有事?”
赵四爷上下打量她,眼中闪过一丝淫邪:“你就是颜老板娘?听说你这客栈……收留了不少来路不明的女子?”
“都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来投亲靠友的。”颜湛淡淡道。
“正经?”赵四爷嗤笑,“我可听说,有个叫阿萝的丫头,是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的。这种人,你也敢收?”
颜湛眼神一冷:“赵四爷消息倒是灵通。”
“那是自然。”赵四爷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姑苏城这一亩三分地,还没什么事能瞒过我赵四。颜老板娘,我也不跟你绕弯子——这丫头,我得带走。人牙子那边出了悬赏,十两银子呢。”
“不行。”颜湛斩钉截铁。
“哟,还挺硬气。”赵四爷笑了,露出一口黄牙,“老板娘,我劝你识相点。你一个外地来的女人,在姑苏城无亲无故,真闹起来……吃亏的可是你。”
他身后的几个地痞也跟着起哄,有的拍桌子,有的踢凳子,大堂里顿时乱成一团。
其他客人吓得纷纷躲开,小六想上前劝阻,却被一把推开。
颜湛握紧了拳。
若在从前,她早就拔剑了。
可如今她是“归晚客栈”的老板娘,是收留那些可怜女子的“颜姐姐”。她不能动武,不能惹事,不能……让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避风港,毁在她手里。
“赵四爷,”她压下心中怒火,“阿萝是我远房表妹,不是什么逃奴。你若不信,可以去衙门查户籍。”
“查什么查?”赵四爷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今天就要带人走!来人,去后院搜!”
几个地痞应声就要往后院冲。
“站住。”颜湛挡在通往后院的门口,“谁敢动?”
她虽未拔剑,可眼中那份杀气,让几个地痞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赵四爷脸色一沉:“颜老板娘,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使了个眼色,一个地痞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狞笑着逼近。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赵四爷,好久不见。”
是沈晚。
他缓步走下楼梯,手里还拿着一卷账本,看起来像个斯文的书生。可赵四爷见到他,脸色却变了变。
“沈……沈公子?”赵四爷的声音有些发虚,“您怎么在这儿?”
“我住这儿。”沈晚走到颜湛身边,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赵四爷这是……要在我住的地方闹事?”
“不敢不敢!”赵四爷连忙摆手,“小的不知道沈公子住这儿,要是知道,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来啊!”
沈晚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这些,够赔赵四爷的‘悬赏’了吗?”
“够了够了!”赵四爷连连点头,拿起银子,对着手下使眼色,“还不快走!”
几个地痞灰溜溜地跟着他离开了。
大堂里恢复平静。
颜湛看着沈晚,眼中是复杂的情绪:“你认识他?”
“姑苏城里讨生活的,多少都听说过赵四。”沈晚轻描淡写地说,“我沈家在姑苏有些生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
他说得轻松,可颜湛知道,能让赵四那样的人怕成那样,绝不只是“打过几次交道”那么简单。
这个沈晚……到底是什么人?
“谢谢。”她最终还是开口道谢。
“不必谢。”沈晚看着她,眼中带着笑意,“我说过,我会陪在你身边。无论是酿酒,还是……赶走讨厌的苍蝇。”
颜湛别开眼:“沈公子,我们……”
“我知道。”沈晚打断她,“我们才认识三日,你不信我,不喜欢我,心里还装着别人。这些,我都知道。”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可我愿意等。等你看清我的心,等你……愿意试着,往前走一步。”
他说完,微微颔首,转身上楼。
颜湛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中那团乱麻,缠得更紧了。
这个人……
太执着,太温柔,也太……危险。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转身,继续去后院晒药。
可指尖的药草,不知何时,已经揉碎了。
留下满手,苦涩的香。
---
夜深了。
颜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月光很好,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清辉。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后院梨树下,站着一个人。
是沈晚。
他披着月白长衫,仰头看着满树梨花,手中提着一小壶酒。月光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笼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
像一幅画。
像……贺晚江当年,在贺府后院,看她跳舞时的样子。
颜湛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她关上窗,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手,无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那里,那颗早已死寂的心,似乎……又有了微弱的心跳。
很轻,很轻。
轻得像幻觉。
可她知道,不是幻觉。
这个叫沈晚的男人,正在一点点,凿开她冰封了三年的心。
而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继续守着回忆,守着那座名为“贺晚江”的坟。
还是……试着,往前看?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个春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漫长。
漫长到……连梨花,都开得格外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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