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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拓片传灯 第24章永乐遗诏
永乐二十二年冬末,海州的寒风裹挟着海雾,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东海卫卫城的夯土墙。郭玘身着百户常服,正蹲在卫城西侧的荒坡上,用锄头刨开冻土,检查梨树的根系防寒情况。光秃秃的枝桠上裹着厚厚的草绳,是族人们耗费半月功夫缠上的——这些梨树是家族未来的指望,再过两年便可盛产,能为赴京告御状积攒更多盘缠。
“百户!卫所急报!京城八百里加急!”赵虎的声音穿透风雾,带着难以掩饰的急促。他策马奔来,马蹄溅起的冻土块落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郭玘心中猛地一沉。自郭铭叔病逝后,京城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牵动着他的神经。如今永乐帝病重的消息早已传遍卫所,这封加急文书,怕是承载着改变时局的大事。他扔下锄头,快步迎上前:“文书何在?”
赵虎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明黄色文书,双手递上:“左千户大人大人已看过,让您即刻去卫所议事,说是……事关国本。”
郭玘指尖触到文书的凉意,心跳骤然加速。他握紧文书,翻身上马,与赵虎一同朝着卫所疾驰。街道上的军户与百姓都行色匆匆,寒风中隐约传来低声议论,显然已有消息泄露。
东海卫左千户府内,李大人正背着手站在堂中,神色凝重地盯着墙上的舆图。见到郭玘进来,他转过身,将一份展开的诏书递了过来:“郭百户,你自己看吧。永乐皇帝……已于榆木川行宫驾崩了。”
“驾崩?”郭玘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落在诏书上。明黄色的宣纸上,“传位于皇太子朱高炽”几个大字格外醒目,墨迹淋漓,仿佛还带着京城的余温。他瞬间想起郭铭叔临终前的嘱托,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期盼,想起李诚殉边时的壮烈——他们都为了家族平反,熬了一辈子,却终究没能等到这一天。
李大人叹了口气:“太子殿下早已监国多年,声誉极佳。传闻他宅心仁厚,监国期间便多次减免赋税、平反小案,如今即位,想必会是一位宽仁之君。”
郭玘缓缓合上诏书,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永乐帝的驾崩,意味着一个猜忌严苛的时代落幕,而仁厚的新帝即位,或许正是郭铭叔等了一辈子的时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湿意,沉声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新帝仁厚,或许……便是我郭家洗刷冤屈的契机。”
离开卫所时,风雾已散,夕阳透过云层洒在卫城的青石板路上,泛着微弱的光。郭玘没有回屯田区,而是径直前往儒学。张秉正坐在书房中整理古籍,见他神色异样地进来,连忙放下书卷:“郭百户,可是京城有消息了?”
“张先生,”郭玘声音沙哑,将永乐帝驾崩、朱高炽即位的消息缓缓道出,“郭铭叔等了一辈子的时机,或许来了。”
张秉浑身一震,手中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他愣了片刻,突然老泪纵横,站起身来回踱步:“好!好啊!老天有眼!朱高炽仁厚之名,天下皆知,他即位后必会核查洪武、永乐两朝的冤案,这正是我们为巩昌侯府昭雪的最佳时机!”
郭玘坐在椅上,指尖摩挲着腰间的虎符碎片——那是李诚的遗物。他想起这些年的隐忍:在宣府戍边时的风沙与血战,在东海岛烽燧的孤独坚守,改良盐碱地时的日夜操劳,面对王彪刁难时的据理力争……所有的付出,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盼头。
“张先生,”郭玘语气郑重,“我们筹备了这么多年,证据早已齐备,如今新帝即位,是时候动身赴京了。”
张秉点头如捣蒜,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我这就去整理卷宗!兴公的手书、玉佩拓本、旧部证词、百姓联名请愿书,还有李诚千户与郭铭大人的信物,一一归类,确保证据链完整无缺!”
“我来安排族中事务。”郭玘站起身,“赴京之路凶险,不能声张。我只带赵虎等几名心腹随行,族中之事托付给郭福伯,让他带领族人守住屯田与家业。另外,我需向李大人告假,以‘探亲’为名离卫,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两人分工明确,即刻行动。郭玘回到族中,召集郭福伯与几位族中长辈,将京城的消息与赴京的决定和盘托出。
“玘儿,这是真的?”郭福伯老泪纵横,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我们郭家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福伯,此行风险未知,我带赵虎他们悄悄出发即可。”郭玘沉声道,“族中大小事务,全凭您做主。切记低调行事,不可张扬,若王彪等人寻衅,便以《军户屯田律》应对,守住我们的田地与家园。”
“你放心去吧!”郭福伯重重点头,“族里的事有我,你只管安心赴京,一定要为你祖父、父亲洗刷冤屈!”
族人们纷纷拿出积攒的银钱与干粮,塞到郭玘手中。有人哽咽道:“百户,我们等着您带好消息回来!”
郭玘一一谢过,将银钱收好——这是族人的血汗,也是赴京的盘缠。他转身回到家中,取出贴身藏着的“勇”字玉佩与缝合着手书的拓本,仔细擦拭干净,放入一个特制的布囊,贴身藏好。这是家族身份的凭证,也是告御状的核心依据,绝不能有失。
次日一早,郭玘前往卫所告假。李大人早已听闻新帝即位的消息,对他“探亲”的请求并未多疑,爽快地批了三个月假期:“郭百户这些年辛苦,确实该回家看看。路上务必小心,早去早回。”
“多谢大人成全。”郭玘躬身道谢,心中暗松一口气。
与此同时,张秉也已将所有证据整理完毕。厚厚的卷宗被分成几包,用油布包裹严实,交给赵虎等人随身携带。张秉拉着郭玘的手,反复叮嘱:“京城不比海州,锦衣卫眼线众多,武定侯府虽会接应,但你们仍需谨慎。见到郭玹公子后,务必先核验信物,再商议告御状之事,切勿急躁。”
“张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郭玘点头,将一卷卷宗贴身收好——里面是祖父郭兴的手书与玉佩拓本,最为重要。
永乐二十二年腊月初八,郭玘带着赵虎、郭忠等五名心腹,乔装成商贩,背着行囊与卷宗,悄悄离开了海州城。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选择了一条偏僻的小路,避开繁华城镇与卫所关卡,一路向北。
此时正值深冬,寒风凛冽,道路结冰,行走异常艰难。他们白日赶路,夜晚便宿在荒庙或偏远驿站,饿了便吃干粮,渴了便喝融化的雪水。赵虎忍不住抱怨:“百户,咱们为何不走官道?这般绕路,不知要多走多少日子。”
“官道上关卡林立,且有王彪的眼线。”郭玘边走边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我们身份特殊,若被王彪知晓行踪,他定会借机生事,拦截我们赴京。小心驶得万年船,多走几日路,总比半途而废强。”
众人闻言,不再抱怨,加快了脚步。
郭玘的担忧并非多余。此时的东海卫卫城,王彪正坐在吏目府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得知永乐帝驾崩、新帝即位的消息后,心中便隐隐不安——郭玘在海州威望日盛,若新帝推行宽政,郭玘极有可能借机翻身,到时候自己之前的刁难与算计,都将成为祸患。
“大人,刚得到消息,郭玘那小子向李大人告了三个月探亲假,带着几个人出城了!”亲信匆匆进来禀报。
“探亲?”王彪冷笑一声,三角眼眯起,“这时候探亲?怕不是借着新帝即位的由头,去京城钻营门路,想报复我吧!”
他站起身,在屋中踱步:“郭玘这小子,自恃有武定侯府撑腰,又深得民心,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之前强占他的田地不成,如今他若真在京城谋得好处,回来定要找我算账!”
亲信谄媚道:“大人,您是卫所吏目,掌管军户户籍与差遣。按规矩,军户无军令不得擅自离卫,郭玘告假探亲,未必是真,说不定是去京城告御状!我们不如派人去拦截他,以‘擅离卫所’的罪名把他抓回来,既能报之前的仇,又能绝了他的念想!”
“拦截?”王彪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好主意!他走不远,必定会经过赣榆卫的关卡。你立刻带人赶去,告诉赣榆卫的守将,就说郭玘擅离卫所,图谋不轨,让他们务必将其拦下,押回东海卫处置!”
“是!属下这就去办!”亲信领命,立刻召集人手,快马加鞭追了上去。
郭玘等人一路疾行,五日后抵达赣榆卫境内。此处是海州前往京城的必经之路,设有一处关卡,由赣榆卫的士兵驻守。郭玘让众人放慢脚步,尽量装作普通商贩,准备低调过关。
谁知刚到关卡前,便被一队士兵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正是王彪的亲信,他指着郭玘,厉声喝道:“郭玘!你身为东海卫军户百户,无军令擅自离卫,可知罪?”
郭玘心中一凛,果然被王彪盯上了。他不动声色道:“我已向李大人告假探亲,有假文书为证,何来擅离之罪?”
“假文书?”亲信冷笑,“李大人怕是被你蒙骗了!你分明是想逃往京城,图谋不轨!奉王吏目之命,今日便将你押回东海卫,听候发落!”
士兵们纷纷上前,想要捉拿郭玘等人。赵虎等人立刻握紧武器,挡在郭玘身前,怒喝道:“谁敢动手!”
“怎么?想拒捕?”亲信更加嚣张,“你们不过是一群军户,还敢反抗?再敢顽抗,便以谋逆论处!”
郭玘眼神一冷,知道今日不能善了。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高高举起——那是郭玹上次赴海州时,悄悄交给她的武定侯府令牌,正面刻着“武定侯府”四字,背面是郭家的族徽。
“你睁大狗眼看看!”郭玘厉声喝道,“这是武定侯府的令牌!我奉武定侯府之命,前往京城公干,你敢拦截皇亲差遣?”
“皇亲?”亲信脸色一变。他自然知晓,武定侯郭英是开国功臣,其子郭镇娶了永佳公主,武定侯府确实是皇亲国戚。这令牌做工精良,绝非伪造,他顿时有些犹豫。
郭玘见状,上前一步,语气愈发严厉:“武定侯府的差遣,也是你一个小小的卫所士兵能拦的?王彪让你来拦截我,莫非是想与皇亲为敌?此事若传到京城,别说你,就连王彪也担待不起!”
亲信吓得浑身发抖,他只是奉命行事,没想到会牵扯到武定侯府。若真得罪了皇亲,别说自己,整个赣榆卫的守将都要遭殃。他连忙躬身行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郭百户奉武定侯府之命行事,多有冒犯,还请郭百户海涵!”
“还不快让开!”郭玘冷声道。
“是是是!”亲信连忙挥手,让士兵们让开道路,“郭百户请过!”
郭玘冷哼一声,带着赵虎等人,昂首挺胸地穿过关卡。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亲信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敢再追,只能派人快马加鞭返回东海卫,向王彪禀报情况。
摆脱拦截后,赵虎松了口气:“百户,幸好有武定侯府的令牌,不然今日怕是难以脱身。”
“王彪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尽快抵达京城。”郭玘沉声道。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关,接下来的路途,或许还有更多凶险。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日夜兼程,避开所有可能的关卡与驿站,一路向北。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终于进入了北直隶境内。远远望去,京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巍峨的城墙如一条巨龙,盘踞在平原之上。
“百户,前面就是京城了!”赵虎兴奋地说道。
郭玘勒住马缰,望着远方的京城,心中百感交集。这里是帝国的中心,是权力的漩涡,也是家族平反的希望之地。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走吧,去武定侯府。”
京城南隅,武定侯府的朱红大门前,灯火通明。郭玹早已接到暗线的消息,知道郭玘今日抵达,亲自站在府门外等候。见到郭玘等人的身影,他快步迎了上去,眼中满是激动:“贤弟!你终于来了!”
“郭玹兄!”郭玘翻身下马,与郭玹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一路的风尘与艰辛,在见到同族亲人的这一刻,都化作了暖流。
“一路辛苦,快进府歇息。”郭玹拉着他的手,快步走进府中。穿过层层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郭玹屏退左右,只剩下他与郭玘两人。
“贤弟,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我始终铭记在心。”郭玹神色郑重,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缓缓打开。
锦盒中,静静地躺着半块玉佩,质地温润,刻着苍劲有力的“忠”字,背面的“郭”字古体字暗纹清晰可见。
郭玘心中一震,连忙从怀中取出自己的“勇”字玉佩,递了过去。
郭玹接过“勇”字玉佩,将两块玉佩轻轻对接。“咔嚓”一声轻响,两块玉佩完美契合,组成了一块完整的玉佩。正面是“忠勇”二字,笔锋遒劲,浑然一体;背面的“郭”字古体字暗纹完整呈现,仿佛从未分开过。
“忠勇合璧了……”郭玹眼中含泪,声音哽咽,“祖父的遗言,父亲的期盼,终于快要实现了。贤弟,你来了,我郭家两族的希望,便来了。尔祖的昭雪,也就在眼前了。”
郭玘抚摸着合璧的玉佩,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感受到了祖父郭兴的气息,感受到了父亲与郭铭叔的期盼。他眼中闪过一丝泪光,郑重道:“郭玹兄,我带来了所有证据,祖父的手书、玉佩拓本、旧部证词、百姓请愿书,都在这里。此次赴京,我定要为家族洗刷冤屈,不负先祖,不负你我。”
郭玹点点头,将合璧的玉佩小心收好:“贤弟放心,京城的事,我已暗中安排。我姐姐郭氏如今是新帝的宠妃,我已通过姐姐递了消息,新帝仁厚,已同意召见我们。只是宫中规矩繁多,还需稍作准备,择日再带你入宫面圣。”
“一切听从郭玹兄安排。”郭玘道。
郭玹将郭玘等人安排在府中歇息,又让人送来干净的衣物与食物。郭玘洗去一路风尘,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进入京城,只是告御状的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当晚,郭玘坐在房中,取出缝合着手书的拓本,借着烛光仔细翻看。祖父的手书“助景扬吾儿,忠勇报国,护族延嗣”八个字,在烛光下格外清晰。他想起了父亲的临终遗言,想起了李诚的殉边,想起了郭铭的病逝,想起了族人们的期盼。
“爹,李伯,郭铭叔,我到京城了。”郭玘轻声道,“‘忠勇’合璧,证据齐备,新帝仁厚,这一次,我一定能为家族洗刷冤屈,让你们在天之灵安息。”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坚定的脸庞。窗外的京城,夜色深沉,却也透着一丝希望的光芒。郭玘知道,第三卷的隐忍与蛰伏,都将在第四卷的御状合璧中迎来结局。他已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雨,为家族的清白,为“忠勇”的传承,奋力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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