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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接下来的几天,冬日的气息愈发浓重。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偶尔露出一点稀薄的阳光,很快又被云层吞噬。风刮在脸上,带着干冷的刺痛感。陈屿如他所说,又抽了两个下午过来,和沈念一起继续清理那个小仓库。进展缓慢,灰尘弥漫,两人却有种奇异的默契,仿佛这是件早已约定俗成、需要共同完成的任务。
那个上了锁的扁平木箱被暂时搁置在角落,像一个沉默的谜题。陈屿尝试过用润滑剂和巧劲去开那把锈锁,但锁芯似乎完全锈死了,强行打开可能会损坏箱子本身。他们决定等仓库全部清理完毕,如果还找不到钥匙或明确物主线索,再考虑是否请专业人士处理。
清理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一本七十年代的《赤脚医生手册》,里面还有手写的偏方备注;一套几乎全新的、印着某单位奖字的搪瓷茶具;一大捆用麻绳扎着的、来自全国各地的风景明信片,背面只有简单的“到此一游”和日期,没有署名;还有几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老邮票、毛主席像章、几枚古钱币(真假难辨)。
每一样东西,都像一块小小的时代碎片。陈屿会停下来,仔细查看,推测它们的来源和可能的经历,并将他认为有保留价值的单独放在一边。“这些虽然零散,但组合起来,也能反映特定时期普通人的生活和趣味。”他这样解释。
沈念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协助、分类,听他用平稳的语调分析、推测。她发现自己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身上那种混合着旧纸、灰尘和极淡皂角的气息,习惯了他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抬眼时清亮的眸光。那种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因七年光阴和未知过往而产生的疏淡与小心翼翼,正在这些琐碎而具体的共同劳作中,被一点点磨去棱角,变得圆润而自然。
周五下午,他们终于将小仓库里最后一堆杂物清理分类完毕。地上堆着几个等待丢弃的大垃圾袋,以及几小堆待进一步处理的“可能有价值”物品。那个木箱依旧孤零零地待在墙角。
两人都累得够呛,身上沾满了灰,额头见汗。陈屿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滴落。他扯了张纸巾擦干,回头看向沈念,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完成一项工作的轻松:“总算有个样子了。这些‘可能有价值’的,我周末拿回去仔细看看,做个清单。没用的这些,”他指了指垃圾袋,“我帮你搬出去?”
“我自己慢慢处理就行,今天太累了。”沈念也走到水池边洗手,冰凉的水让她精神一振。
“也好。”陈屿没有坚持。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尚早,但阴云密布,似乎又要下雪。“一起喝杯茶?休息一下。我包里还有一点上次那家店的菊花枸杞。”
他的邀请自然而然。沈念点了点头:“好。”
陈屿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小包,里面剩下的茶料刚好够泡一壶。沈念找出久未使用的简易茶具和电热水壶。很快,清澈的茶汤在壶中泛起淡金色,菊花和枸杞的清香混合着微甘的药草气息,在弥漫着灰尘味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带来一种洁净的抚慰。
两人在窗边的桌子旁坐下。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巷子里空无一人,对面纹身工作室的蓝色灯光早早亮起,在沉闷的天色中显得有些突兀。
“下周一,档案馆的周老师会把正式的捐赠证书送过来。”陈屿捧着温热的茶杯,忽然说道,“另外,她看了我初步整理的、基于赵师傅和王阿姨口述的报告片段,很感兴趣,问我有没有兴趣将这部分内容,结合其他史料,扩展成一篇关于这条街道社区记忆变迁的专题文章,在他们馆的内部刊物上发表。”
他提到这件事时,语气平和,但沈念能听出其中隐含的些许成就感。
“那很好啊。”沈念说,“你的工作得到了认可。”
“算是吧。”陈屿抿了口茶,望向窗外,“不过,写这种东西,有时候也会觉得……无力。”
沈念看向他,用眼神询问。
“就像我们清理出来的那些旧物,”陈屿缓缓说道,“我们记录下的那些故事,它们最终的去向,可能只是一个档案编号,一篇无人问津的文章,或者只是躺在某处,继续被时间尘封。那些消失的店铺,搬走的老街坊,断裂的邻里情谊……并不会因为我们的记录而回来。时代奔涌向前,个体的记忆和情感,在宏大的叙事面前,常常显得微不足道。”
他的话语里透出一种深刻的清醒,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不是抱怨,更像是一种直面现实后的平静陈述。
沈念沉默了片刻。她想起自己守着这间书店的日日夜夜,那些来了又走的书籍,那些短暂停留的读者。意义何在?她很少深究,只是日复一日地做着。
“但是,”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总得有人记得。哪怕只是记住一点点。”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就像赵师傅修车铺里的煤炉,王阿姨理发店里的老推子,还有我们仓库里那些没人要的旧东西……它们本身或许不重要,但它们证明,有些人,有些日子,那样真实地存在过,活过。记住这些,是不是……会让‘现在’和‘未来’,不那么轻飘飘的?”
她很少说这么长的话,尤其是表达如此抽象的想法。说完,她自己都有些微赧,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菊花。
陈屿却怔住了,他定定地看着沈念,目光深邃,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平静外表下潜藏的、同样对时光与存在有着敏锐感知的灵魂。良久,他嘴角慢慢漾开一个温暖而郑重的笑意,那笑意直达眼底,驱散了方才那丝疲惫。
“你说得对。”他轻声说,语气里充满了认真,“让‘现在’和‘未来’不那么轻飘飘的……这个说法真好。谢谢你,沈念。”
他的感谢如此恳切,让沈念心头一颤。她抬起眼,迎上他清澈而专注的目光,仿佛有一道微小的电流,在两人静默的对视间无声传递。
窗外的天色愈发暗了,第一片雪花悄然飘落,粘在玻璃窗上,瞬间化成一点湿痕。
“对了,”陈屿移开视线,像是为了缓和这突然深沉起来的气氛,语气重新变得轻松,“还没问过你,当初怎么想到给书店起名叫‘旧书痕’?”
话题转得突然,沈念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没什么特别的寓意。就是觉得,旧书上有翻阅的痕迹,有原来主人的笔记、折角,甚至污渍……这些痕迹,像是书自己经历过的生命。‘痕’字,比‘迹’更淡,也更持久些。”
“旧书痕……”陈屿低声重复了一遍,品味着,“很贴切,也很美。比那些直白的‘古籍斋’、‘藏书馆’更有味道。”他笑了笑,“我第一次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店主大概是个念旧、安静的人。”
“你第一次来,是下雨那天。”沈念自然而然地接道。
“对,梅雨季,肩头都湿了。”陈屿回忆着,眼神有些悠远,“其实那天,我并不是偶然路过。是听历史系的吴教授——就是你店里那位常客——提起,说大学城深处有家不错的旧书店,店主还是校友,可能知道些老资料的下落。我就找来了。”
他第一次主动提及那次重逢并非纯粹的偶然。沈念的心轻轻动了一下,但并未感到惊讶或不适,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那你当时,认出我了吗?”她问,声音很平静。
陈屿看着她,眼神坦诚:“推门抬头,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了。”他顿了顿,“更安静,更……有一种经过时间沉淀后的柔和。”
他的描述很直接,却并不让人感到被冒犯。沈念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我……也认出你了。”她低声承认。
这句话说出口,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无形的负担。两人之间那层关于“是否认出”的、未曾言明却心照不宣的薄纱,被轻轻揭开了。
窗外的雪渐渐大了起来,纷纷扬扬。
“那时候……”陈屿似乎想说什么,又停住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都过去很久了。”
“嗯。”沈念应道,没有追问。
有些过去,或许不必急于追溯全貌。此刻窗内的茶香,窗外的落雪,以及这份重新建立起来的、带着岁月包浆的平静与默契,似乎比急于填补七年的空白更为重要。
茶壶里的水渐渐凉了。陈屿站起身:“不早了,我该走了。下周……我再过来?清单整理好,还有些想法想跟你商量。”
“好。”沈念也站起来。
送他到门口。陈屿穿上大衣,围好围巾,推开门。风雪立刻涌了进来。
“路上小心。”沈念说。
陈屿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雪花落在他肩头和发梢。“下周见,沈念。”
他步入了风雪之中。沈念站在门内,看着他的背影在飞舞的雪花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巷口。
关上门,将风雪隔绝在外。书店里重归宁静,只有茶香和旧书的气息氤氲不散。沈念走回窗边,看着玻璃上迅速凝结的雾气,和外面越下越急的雪。
心头一片澄澈的安宁,仿佛被这场冬雪,洗涤得干干净净。那些清理出来的旧物,那些记录下的故事,那只上了锁的木箱,以及他和她之间,那些已然说破和未曾言明的过往与当下,都在这雪夜之中,沉淀下来,等待着被时光慢慢厘清,或者,就这样保持着某种混沌而温暖的平衡,继续向前。
她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杯,将最后一口微涩却回甘的茶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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