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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第三卷:夏灼
第一章
七月,盛夏。上海的空气像一块浸透了热水的绒布,沉甸甸地包裹着整座城市。蝉在梧桐树上嘶鸣不休,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蒸腾起模糊的热浪。
默声科技的新办公室在杨浦区一栋老厂房改造的创意园区里。没有陆家嘴玻璃幕墙的冰冷光泽,取而代之的是红砖墙、高挑顶、裸露的管道和巨大的落地窗。窗外,一条小河静静流过,两岸是蓊郁的香樟和银杏,在烈日下投出一片难得的浓荫。
搬家是六月最后一周完成的。离开租金高昂的CBD,不仅是控制成本的现实选择,更像一种象征性的告别——告别过去那个在资本洪流中挣扎求生的初创公司,迎接一个更踏实、也更具实验性的新阶段。新办公室的空间比之前大了近一倍,但沈默特意没有隔出独立的总裁办公室。他的工位就在开放区域的一角,背靠着一面巨大的白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公式、架构图、和待办事项。
下午两点,阳光最烈的时分。中央空调卖力地嘶吼着,但开放空间里,几十台电脑和服务器散发出的热量,依然让空气有些发闷。大多数人穿着T恤和短裤,脚上是拖鞋,头发乱糟糟,眼睛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外卖和一种特有的、属于极客的专注气息。
“老吴,情感波动阈值的参数不对,你再调一下,灵敏度太高了,背景噪音都能触发预警。”林薇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收到,我再降0.15个点试试。但再降,细微的情绪变化可能就捕捉不到了。”吴峰盯着屏幕,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
“优先保证特异性,宁可漏报,不能误报。老年人经不起虚惊一场。”沈默的声音从工位那边传来,他没抬头,眼睛盯着面前三块显示器上的代码和数据流。
这里是“守护者”项目的核心研发区。“守护者”是“老年人智能语音助手”的内部代号,也是公司融资后、经过那场近乎脱胎换骨的整顿后,启动的第一个全新项目。目标明确:利用语音情感识别和自然语言处理技术,为独居、空巢或患有轻度认知障碍的老年人,提供24小时的情感陪伴、健康监测和紧急预警服务。
项目启动一个月,团队进入了最艰苦的原型开发阶段。与之前面向医院的B端技术不同,“守护者”是直接面向C端消费者的产品,对易用性、稳定性、伦理安全的要求达到了苛刻的程度。任何一个微小的误判,都可能带来严重后果。
“沈总,伦理委员会那边对主动干预的触发条件,又提出了新的修改意见。”产品经理陈昊拿着平板走过来,眉头紧锁,“他们坚持,系统检测到用户情绪剧烈低落或疑似病理性征兆时,不能直接联系预设的紧急联系人,必须增加一层人工复核,或者至少是AI驱动的、多轮确认对话。”
沈默终于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后颈。“人工复核不现实,成本太高,响应延迟。多轮确认对话……技术上有挑战,但可以试试。设计一个温和的、非侵入性的确认流程,比如用闲聊的方式,侧面验证用户的状态。如果用户表现出明显的回避或抗拒,系统就标记为‘需关注’,但不触发警报。只有多次标记或结合其他生理数据异常,才升级响应级别。”
“这个思路好,但对话模型的设计……”陈昊快速记录着。
“让对话组和林薇的算法组一起攻关,三天内出第一版原型。”沈铭下达指令,语速很快,“记住核心原则:技术是仆人,不是主人。系统的作用是‘察觉’和‘建议’,最终的判断和行动权,必须留在用户和其家人手中。任何时候,不能越界。”
“明白。”陈昊点头,匆匆离去。
沈默重新看向屏幕,但注意力已经无法完全集中。他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是睡眠不足和用眼过度的典型症状。他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再睁开,视线才重新清晰。桌角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母亲护工发来的每日报告:“阿姨今天精神不错,午饭吃了小半碗粥,看了会儿电视,提到你了。”
简单的几句话,让沈默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母亲的情况基本稳定,但阿尔茨海默症的进程无法逆转,只是被药物和精心照料延缓着。每次去看她,她有时能认出他,有时会把他当成年轻时的父亲,有时只是茫然地看着他,问:“你是谁呀?”那种感觉,像钝刀子割肉。但也正是这种切肤之痛,让他对“守护者”项目,有了近乎偏执的投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温和的、不让人感到被监视的、真正能理解孤独与恐惧的“陪伴者”,对那些逐渐被世界遗忘的老人,意味着什么。
“沈默。”方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端着一杯冰美式走过来,放在他桌上,“你的脸色不太好。昨晚又没睡?”
“睡了,四个小时。”沈默接过咖啡,喝了一大口,冰凉的苦涩让他精神一振。
“陆总下午三点到,想看看项目进展,顺便聊聊基金的事。”方薇压低声音,“另外,周律师刚来电话,说检察院那边的补充侦查基本结束了,案件可能在下个月中旬移送法院。他问我们,是否考虑提起附带民事诉讼,要求启明资本和深蓝智能赔偿。”
沈默放下咖啡杯,思考了几秒。“民事诉讼暂时放一放。现阶段,集中精力把产品做好,把基金搭起来。官司要打,但不是现在。等我们站稳了,等‘守护者’有了第一批真实用户反馈,再谈赔偿不迟。现在提,外界会觉得我们还是在借题发挥,博取同情。”
方薇点点头,在平板电脑上记录。“有道理。那我和周律师说,先准备着,不主动提,等对方或者法院来问。另外,”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王振宇……有消息了。”
沈默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住。“他怎么样?”
“在云南的一个小县城,在一所民办的职业学校教编程,兼管机房。收入不高,但安稳。他托中间人带话,说……谢谢。”方薇观察着沈默的表情,“他还说,如果有天我们需要基层的、真实的应用场景做试点,他愿意帮忙牵线,那边留守老人很多。”
沈默沉默了片刻。“知道了。保持联系,但别打扰他。等他自己愿意回来的时候再说。”
“明白。”方薇合上平板,看了看四周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语气柔和了些,“大家干劲很足,但弦绷得太紧了。要不要组织一次团建?哪怕只是吃顿饭。”
沈默摇摇头,目光扫过那些专注的、年轻的、带着黑眼圈的脸庞。“等原型通过内部测试吧。现在停下,节奏就断了。你让行政每天下午多加一顿水果点心,晚上加班报销打车费。实在扛不住的,强制休息。其他的……等产品出来了,我请大家去最好的地方,放开了玩。”
方薇笑了笑,没再劝。她了解沈默,也了解这个团队。有些战斗,必须一鼓作气。
下午三点,陆文远准时到了。他没带助理,一个人,穿着麻质的浅灰衬衫,深色长裤,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不像投资人,倒像来避暑的文人。沈默和方薇在简易的会议室接待了他——其实就是用玻璃隔出的一块区域,摆了一张旧木桌和几把椅子。
“这地方不错,有生气。”陆文远坐下,摇着折扇,打量四周的红砖墙和茂盛的绿植,“比那些冷冰冰的写字楼强。人在这里,思维都活络些。”
“成本也低不少。”沈默实话实说,“省下的钱,能多招两个算法工程师。”
陆文远笑了:“这就对了。创业公司,钱要花在刀刃上。面子工程,最没用。”他收起折扇,切入正题,“‘守护者’的项目书我仔细看了,方向很好,切入点和痛点抓得准。但困难也不少。硬件成本、用户接受度、数据隐私、还有最关键的——如何证明它的实际效果,而不仅仅是概念。”
“硬件我们找了一家深圳的供应商合作,定制带降噪麦克风和基础传感器的低成本终端,目标是控制在千元以内。用户接受度,我们计划先从养老院和社区服务中心做试点,配合线下培训,建立信任。数据隐私是红线,所有数据本地处理,不上传,终端加密,物理销毁键。效果验证……”沈默调出平板上的一个原型界面,“我们设计了一套多维评估体系,包括用户主动互动频率、系统识别准确率、误报率、以及最重要的——用户和家属的主观满意度。我们会找第三方机构做长期跟踪研究。”
陆文远听得认真,不时点头。“思路清晰。但你想过没有,这个模式,重运营,重服务,慢,而且很难在短期内看到爆炸式的用户增长和收入。和你们之前做B端技术授权,完全不是一个路子。投资人未必有耐心。”
“所以,我们需要‘科技伦理创新基金’。”沈默接过话头,眼神坚定,“传统的VC要的是快速复制、指数增长、几年上市退出。但‘守护者’这样的项目,需要的是陪伴式成长,是长期主义,是相信技术除了商业价值,还有社会价值。我们需要找到志同道合的钱,哪怕少,哪怕慢。”
陆文远看着沈默,看了很久。眼前的年轻人,比几个月前股东会上那个背水一战的创业者,更沉稳,也更……坚定。那种曾经混杂着理想主义和焦虑的眼神,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种清晰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愿意为之付出漫长代价的平静。
“基金的事,我在推进。”陆文远缓缓开口,“找了几个老朋友,有做慈善信托的,有做家族办公室的,还有两个做实业的,对‘科技向善’的理念感兴趣。但他们也有顾虑。一是怕你们太理想化,不懂商业;二是怕政策风险,老年人数据太敏感;三是怕……你们自己撑不住。毕竟,这条路,太孤独了。”
“我们不需要他们立刻相信。”沈默说,“我们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试点。用半年时间,在可控范围内,跑通模式,验证效果,积累数据和案例。如果事实证明这条路走得通,能真正创造价值,自然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如果走不通……”他顿了顿,声音很轻,但很清晰,“那至少我们试过了,知道此路不通,也好过永远活在‘如果’里。”
陆文远摇扇子的手停住了。他看着沈默,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沈默,你害怕失败吗?”
沈默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里有种释然:“怕。一直怕。怕公司倒闭,怕团队散伙,怕对不起那些相信我的人。但比起失败,我更怕……什么都没做,就老了,然后回头看,发现自己因为害怕,错过了所有值得冒险的事。”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蝉鸣,和远处团队讨论技术细节的低语声。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旧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好。”陆文远合上折扇,轻轻在掌心敲了一下,“基金的第一期,我牵头,先募一个亿。不够,但足够你们启动试点,跑上一年。条件按我们之前聊的,不要对赌,不要业绩承诺,但要严格的里程碑管理和信息披露。我们要的,不是财务回报,是 proof of concept(概念验证)。证明这条路,能走通,哪怕只是窄窄的一条。”
沈默感觉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一股热流从胸腔涌上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最终,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别高兴太早。”陆文远摆摆手,神色重新变得严肃,“一个亿,听起来不少,但扔进这样的项目里,水花都不会有。你们要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试点城市不要多,两个,南北各一,要有代表性。团队要精简,效率要高。我会派一个投后管理的人过来,不是监视,是帮忙。他懂养老产业,能帮你们少踩坑。”
“谢谢陆总。”沈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真诚而郑重。
“不用谢我。”陆文远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流淌的河水和浓绿的树荫,“我投资过很多公司,有的成了巨头,有的销声匿迹。但像你们这样,明明有更轻松的路可以走,却偏要选最难的……不多。也许是我老了,心软了,总想看看,这种‘傻事’,到底能不能成。”
他转过身,看着沈默:“沈默,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再难,也要走下去。走通了,我为你庆功。走不通,至少,对得起自己。”
沈默也站起来,走到陆文远身边,和他并肩看着窗外。“我会的,陆总。”
送走陆文远,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夕阳西斜,给红砖墙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团队还在忙碌,敲击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场永不停止的雨。
沈默没有立刻回到工位。他走出办公楼,沿着河边的小路慢慢走着。河面波光粼粼,对岸的旧厂房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在晚风里轻轻摇曳。空气依然闷热,但已有了一丝黄昏的凉意。
他走到一座小石桥边,停下脚步,倚着栏杆。桥下,河水缓慢流淌,带着落叶和时光,无声无息地去向远方。几个月前,他站在浦东高楼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繁华而冷漠的城市,感到的是一种快要被吞噬的孤独和无助。而现在,站在这略显破旧却充满生机的园区里,看着夕阳下自己团队的剪影,他感到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扎根于泥土的踏实。
路还很长,很难,充满未知。但他不再是一个人,也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挣扎。他有了一起跋涉的同伴,有了清晰的方向,有了虽微弱但真实的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周屿发来的消息:“检察院通知,下周五上午九点,案件移送法院。你要出席吗?”
沈默想了想,回复:“不了,你代表我去吧。我相信法律会给出公正的判决。我这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点击发送。他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天边燃烧的晚霞,转身,朝着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红砖小楼走去。
那里,有未写完的代码,有待解决的难题,有等他的团队,有他们共同相信的、虽然艰难但值得为之奋斗的明天。
夏天很热,前路很长。但心是定的,脚步是稳的。
这就够了。
(第三卷·夏灼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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