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七月的阳光像是融化的蜂蜜，粘稠而炙热地涂抹在整个城市。空调外机嗡嗡作响，蝉鸣从早到晚不知疲倦。这是白偌昕十五年来第一个真正没有作业的暑假——中考结束，高中还未开始，中间横亘着整整两个月的空白。

　　起初的一周是狂喜的。白偌昕睡了整整三天的懒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穿着睡衣在家里晃荡，看完了积压的电视剧，读完了想读的小说，吃掉了妈妈做的所有零食。没有闹钟，没有deadline，没有要背诵的课文，没有要解开的数学题。

　　自由的味道，甜得有些不真实。

　　但甜腻过后，是一种缓慢浮现的空虚。

　　第七天早晨，白偌昕醒来时盯着天花板，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已经上午九点，但她没有起床的欲望。拿起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班级群的通知，没有老师的消息，没有要交的作业提醒。她滑开屏幕，点开□□，好友列表里大多数头像都是灰色的，显示“离线”或“手机在线但无消息”。

　　她下意识地往下滑，寻找那个熟悉的深蓝色星空头像。

　　然后她才想起来，那个头像已经不在了。五月的那天深夜，她亲手删除了它。

　　她的手指顿在那里，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心脏某个地方，轻轻抽痛了一下。

　　原来习惯比喜欢更难戒掉。习惯了每天看到他，习惯了每天和他说话，习惯了那些深夜的聊天记录。即使后来只剩下尴尬和沉默，但至少，他在那里。

　　而现在，他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不是物理距离的远离，是数字世界里的彻底抹除。

　　白偌昕退出□□，关掉手机，重新躺下。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她盯着那些光斑，突然想起初二那个冬天，王浩晨站在路灯下说“生日快乐”的样子。

　　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

　　像是上辈子的事。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是陈静发来的消息：“醒了吗？今天要不要去图书馆？空调很足。”

　　白偌昕盯着那条消息，犹豫了几秒，然后回复：“好。”

　　和陈静的友谊是这个暑假里最真实的温暖。她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去商场逛街，去公园散步，或者干脆就待在某个人家里，吹着空调，吃着西瓜，聊着无关紧要的天。

　　陈静很体贴，从不提那些敏感的话题。她不问王浩晨，不问林小雨，不问那些过去的伤痛。她只是陪在白偌昕身边，用安静的陪伴填补那些突然多出来的空白。

　　但即使有陈静的陪伴，某些时刻，那些空白的间隙还是会显露出来。

　　比如路过篮球场时，看到几个男生在打球，她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然后才意识到，他不在。他可能去了爸爸那里，可能参加了夏令营，可能在任何地方，但唯独不会出现在她路过的这个篮球场。

　　比如看到深蓝色的衣服，她会心跳漏一拍。然后才看清，那只是一个陌生人。

　　比如深夜睡不着时，她会想：他现在在做什么？夏令营有趣吗？和爸爸相处得好吗？有没有……偶尔想起她？

　　但这些想法，她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包括陈静。她把它们锁在心里，像锁起那本浅蓝色日记本一样，放在最深的角落，假装不存在。

　　七月中旬，班级群里开始热闹起来。同学们互相询问中考成绩，讨论填报志愿，约着出来聚会。白偌昕很少在群里说话，只是默默看着。

　　她看到林小雨在群里很活跃，发了很多聚会的照片——和几个女生一起唱歌，一起吃饭，一起逛街。照片里的林小雨笑得很灿烂，像是完全没有经历过那些雨天的决裂和伤害。

　　白偌昕看着那些照片，心里很平静。没有嫉妒，没有怨恨，只是平静。像是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然后她看到了王浩晨的名字。有人在群里@他：“王浩晨，你考了多少分？肯定很高吧？”

　　过了很久，他才回复：“还行。”

　　“出来聚聚啊！大家都出来了，就差你了。”

　　“我在外地，参加夏令营。”

　　“什么时候回来？”

　　“八月底。”

　　对话到此为止。白偌昕盯着那句“我在外地”，看了很久。然后关掉了群聊。

　　原来他真的不在这个城市。原来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那些尴尬和沉默，还有实实在在的地理距离。

　　那天下午，她和陈静在图书馆。陈静在看一本科幻小说，她在看《红楼梦》。但她的目光停留在同一页已经很久了，那些字在眼前跳动，却进不了大脑。

　　“偌昕。”陈静突然小声说。

　　“嗯？”

　　“你想知道王浩晨的消息吗？”陈静问得很小心，“张浩昨天跟我说，王浩晨考了全市前十，被一中实验班提前录取了。”

　　白偌昕的手指微微颤抖。一中实验班，全市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这很符合王浩晨——他一直那么优秀，那么耀眼。

　　“哦。”她轻声说，“挺好的。”

　　“你考得也很好啊。”陈静说，“你被二中重点班录取了，也很厉害。”

　　二中重点班，仅次于一中实验班。这是白偌昕三年努力的结果，她应该高兴。但此刻，她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他们去了不同的高中。从九月开始，他们将走在完全不同的路上，遇见完全不同的人，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

　　那些曾经的交集，那些曾经的靠近，都将成为真正的过去。

　　“陈静，”白偌昕突然问，“你说，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吗？”

　　陈静想了想，认真地说：“不能冲淡，但能覆盖。就像雪覆盖大地，新的记忆覆盖旧的记忆。旧的还在那里，只是被盖住了，看不到了。”

　　白偌昕点点头。雪覆盖大地，新的覆盖旧的。很形象的比喻。

　　只是不知道，要下多少雪，才能完全覆盖那些痕迹。

　　八月初，白偌昕和妈妈去了一趟海边。这是她第一次看海。站在沙滩上，看着无边无际的蓝色向天际延伸，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闻着空气中咸湿的气息，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

　　原来世界这么大。原来除了那个小小的教室，那个熟悉的操场，那个充满回忆的校园，还有这么广阔的天空，这么浩瀚的海洋。

　　妈妈站在她身边，轻声说：“昕昕，你看，海的那边还是海，天的那边还是天。人生也一样，一个阶段结束了，还有下一个阶段。不要总回头看，要向前看。”

　　白偌昕点点头。她弯腰拾起一个贝壳，放在手心。贝壳很小，很普通，但在阳光下闪着细微的光。

　　她把贝壳放进口袋，像是收藏了一个关于海的记忆。

　　从海边回来后，白偌昕开始整理初中的东西。课本、练习册、试卷、笔记，堆了整整一书架。她一本本翻看，那些熟悉的笔迹，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那些努力过的痕迹。

　　最后，她翻到了那本浅蓝色日记本。

　　她没有打开，只是看着封面，看了很久。然后，她把它和其他不再需要的书一起，装进了一个纸箱，用胶带封好，放进了储藏室。

　　像是完成了一场正式的告别。

　　八月中旬，陈静要去外地亲戚家住两周。送她去车站的那天，白偌昕突然说：“谢谢你，陈静。”

　　“谢我什么？”陈静不解。

　　“谢谢你在这个暑假陪着我。”白偌昕认真地说，“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些空白的时间。”

　　陈静笑了：“我也要谢谢你。和你做朋友，我很开心。”

　　她们拥抱了一下，然后陈静上了车。白偌昕站在站台上，看着列车缓缓驶出车站，消失在远方。

　　回家的路上，她一个人走着。傍晚的风很凉爽，吹散了白天的燥热。路过一家奶茶店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林小雨。

　　林小雨和一个女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说笑。看到白偌昕时，她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移开视线，继续和同伴说话。

　　白偌昕也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没有打招呼，没有眼神交流，像真正的陌生人。

　　原来有些人，一旦走远，就真的成了平行线，再也没有交集。

　　八月的最后一周，高中新生要提前报到。白偌昕去二中办理手续，领了新书，参观了新校园。校园很大，教学楼很新，操场上有很多她不认识的面孔。

　　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充满未知的。

　　她走在陌生的校园里，突然想起了初二开学的第一天。那时候她也是面对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同学，新的开始。不同的是，那时的她懵懂而期待，现在的她平静而坚定。

　　办完手续回家的路上，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班级群的最后一条消息，班长说：“各位同学，初中群就保留到这里了。大家都有自己的新生活了，祝各位前程似锦，后会有期。”

　　然后，群被设置为“禁言”。

　　白偌昕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她退出了群聊。

　　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初中结束了，那些人和事，那些欢笑和泪水，那些温暖和伤痛，都该留在过去了。

　　她要向前走了，向着新的高中，新的生活，新的自己。

　　回到家，她打开新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

　　“8月28日，晴。暑假结束了。两个月的时间，像是被拉长的空白。和王浩晨断了联系，和林小雨成了陌路，和陈静成为了真正的好朋友。学会了在空白中寻找意义，在孤独中保持平静。整理了初中的所有东西，把日记本封存。退出了初中群，像是关上了一扇门。明天要去高中报到了，一切都将是新的。雪还在下吗？也许吧。但我知道，无论雪下得多大，我都要继续向前走。带着初中的成长，带着暑假的沉淀，带着对未来的期待，向前走。再见，我的初二。再见，我的暗恋。再见，所有下雪的日子。你好，我的十六岁。你好，我的高中。你好，新的开始。”

　　写完后，她合上笔记本，走到窗前。

　　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很明亮，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一段人生。

　　白偌昕看着这片灯火，突然觉得，人生就像这片城市——有黑暗的角落，也有明亮的光芒；有孤独的街道，也有温暖的窗。

　　而她，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也许路上还会有风雪，也许还会遇到寒冷。

　　但至少现在，她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有了面对未知的力量。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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