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雾桥

作者:桥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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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桥


      白露那天,赵秋去渡口村石唯那边吃午饭。她到水果店选了盒柿子、买了些蜜桔,挑了两个椰子,见葡萄不错又拿了两串;开车去石唯那边很快就到了,临到了懊恼:路过农贸市场怎么没记起买只仔鸡。
      石唯打开大门迎赵秋进来,接过她手上的东西,说道:“还买什么东西呢?就是想和你一起吃饭才约你的。”
      “我都忘了买仔鸡了,白露天要吃仔鸡!”赵秋心情不错,语气轻松,“对了,我看你外公家这边村子好多人家都种了柿子树,挂的果子都变了一半色,快熟的样子,你们门前的柿子树上怎么一个也没有?”
      石唯把赵秋带到自己在饭厅旁的房间,招呼她先坐下休息,说道:“我买了板栗和仔鸡的。你等我洗点水果过来再同你讲,提起这柿子树就想笑,等我一小会儿。”
      石唯洗好水果,倒了水,给赵秋端了过来:“喏,这紫色杯子是你专用。架子上有零食你自己拿啊,我先去厨房忙了,差不多快好了。”
      饭桌上摆着泡蒸鳝鱼、板栗煨仔鸡、油焖茭白、清炒豌豆尖;待石唯把酸萝卜老鸭汤端出来,赵秋忙帮着调整隔热竹垫的位置。菜上齐了,两人开始吃饭。
      “我们两个人吃不了这些吧?你搞太麻烦啦!”赵秋要石唯快坐下一起吃。
      石唯摘下围裙,说道:“其实份量不大,我们能吃完的。”说着拿起公筷给赵秋夹了鳝鱼片。
      “我第一次做板栗烧仔鸡呢。以前每逢白露,我外公就去菜场挑只仔鸡,拿给外婆烧,我是吃得蛮欢喜的。”石唯笑笑。
      赵秋夹了一筷子尝了口,说道:“还可以嘛,烧入味了,蛮烂的,咬得动。我也不知道白露为啥要吃鸡,我们家也是爷爷奶奶会在这天烧。”说罢,她给石唯夹了只鸡腿。
      “我还记得高三那年白露天,你拿了个好红的大柿子给我,扁扁的那种。我晚自习放学回去吃了,好甜。我外公家这棵树,结的也是这种扁柿子,村子里其他人家种的多是结小灯笼样的圆柿子。你今天也带了柿子来,多谢你!”石唯笑着说。
      赵秋惊了一下,笑起来:“诶呀,这久远的事了你还记得!我妈说白露天要吃柿子,那天给了我一个,我就带给你了。今天的柿子纯属巧合,我都忘了这事呢。对了,你说门外那棵不结果的柿子树,怎么回事来着?”
      石唯努力憋笑,平复情绪后说道:“去年柿子树结满了果子,我一个人在这边,爸妈也不常来,除了给邻居肖纶家妈妈拿一些,剩下的我也没吃。树上的果子引来了一群小鸟,灰喜鹊最多,把果子啄烂了不少,有些掉下来,惹来无数苍蝇,我天天都要打扫。”
      “这也不好笑呀?人不吃么,留给小鸟吃挺好,说不定还能留些果子给它们过冬呢!”赵秋夹了块鳝鱼片,不解地看着石唯。
      石唯回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平时村子里有人路过,摘一两个柿子走的也有,结果有天我出门刚回来,碰到两个人提着装油漆的大铁桶和加长竹竿的小捞网,把树上柿子一网打尽。”
      赵秋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哇,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啊!这不就是偷嘛!”
      “那两人见我回来,先寒暄一下,还把我名字叫错了。我本来想发火的,结果其中一人说‘这柿子没人吃,都便宜雀子啦!烂在树上还招苍蝇,多不好。我们也就是摘两个吃吃,多谢啊!再说,我不比雀子和苍蝇强一些啊?给雀子吃不如让我吃’。我当时觉得好笑,一句话都不想说,反正我也不吃,就不和他们计较了。”石唯无奈地笑笑。
      赵秋也笑起来:“什么人啊,比雀子和苍蝇强一些?搞笑嘛!然后呢?因为去年果子被摘光了,今年就不结啦?”
      “邻居们是这样猜的,但不是这样的。我们家柿子树比村子里其他家早开花半个月,那时候突然变天,夜里刮了一场特别大的风,把柿子花全吹没了。其他家的柿子树还没开花,就躲过了这场‘妖风’,所以今年就我们家没柿子。”
      赵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小唯,我想你还是装个监控吧。倒不是怕人家摘花摘果,你一个人住在村子里,还是注意安全。”
      石唯点点头:“嗯,我是打算装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小兴路的房子卖掉了,回来的第二天卖掉的。那边屋子里的旧家电,大多留给了那户买家——那是一家三口,因为小孩要在附近上学才买的房。我这次出去学习,课程结束后,刚好有个之前的同事联系我,她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我考虑去那边试一下,中秋后就走。”
      赵秋回道:“那就不到一个月就要走啦?嗯,蛮好的,为你感到高兴!按你自己节奏来,换个环境,或许会有不一样的事业机会和生活想法。你回来随时联系我,要是不想待在你父母家或者渡口村,随时可以去我十一中那边的房子住,我那边不再对外出租了。”
      “谢谢你!”石唯低下头。
      赵秋轻轻推了下她:“诶呀,是好事情、好转变、新的开始,是要庆祝的事啊!”说着又给石唯夹了块鸡翅,“我应该带排骨过来的,下次我烧饭给你吃,烧糖醋排骨。今天你烧的都是我爱吃的菜。”
      吃完午饭,石唯在厨房洗碗,赵秋在饭厅擦桌子;忙完后,两人回到房间休息。赵秋靠在书桌前的躺椅上,石唯在书架那边整理文件。
      天井里亚克力遮雨棚上传来小鸟跺脚的声音,赵秋闭目,很惬意,轻轻笑道:“小唯,今年灰喜鹊还是没放过你啊。”
      “哈哈,是啊。最近隔壁肖纶的妈妈在后院收割了芝麻,它们经常来找芝麻粒吃,可能顺便来玩一会儿,‘抗议’我们家今年柿子没了。这样挺好的,我蛮喜欢它们蹦蹦跳跳的声音,感觉它们很愉快,多少能传染我一点快乐。”石唯回头笑看赵秋一眼,继续在书柜里翻找着。
      赵秋说道:“嗯,它们好慷慨。蛮好的!我也喜欢它们踩踩跳跳的声音。”说着像想起什么一样,又问道,“陈齐结婚那天,就是上上个周六,我去了。我看他是找你有事,他后来联系你了吗?”
      石唯转身拉了把椅子坐下:“找了,我把房子的事处理好后,就去他那边了。他新接的订单是三年前旧款,做出来色差很大,客户那边不认。我去和接手我工作的同事沟通了一下,改了配比表,把之前的配比表又重新整理了一份。”
      “我就知道你会帮他。大齐真的是……还想我传话来着,我给他传个鬼哦!”赵秋都不想提起陈齐,影响自己的表情,不想因为他让自己的面部不平整。
      周二那天,石唯去陈齐那边帮忙。熟悉的园区里,公司门口一片片百日草和金盏菊开得正好,她从没想过还会再过来。石唯在仓库和接手她工作的同事小文讨论了材料问题,又去隔壁操作间指导兼职阿姨们制作;等把这次订单的配比表调整好,已经是下午了。只剩她一个人在仓库,她坐在样品架下的椅子上,想休息一会儿。这时陈齐提着外卖进来了,见石唯抬头,忙说道:“给你带了奶茶和小食,先垫一下肚子吧。今天辛苦你了,晚上一起吃饭。”
      “多谢你,晚饭就不用了。”石唯接过袋子,拆开,并不看陈齐。
      陈齐说道:“二鸟,我也和火火也说过了,其实我结婚没请你,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不会来的,礼金也会给,但我们毕竟是老同学、老朋友,我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想法,我没有不好的意思。”
      石唯像看怪兽一样看着陈齐:“你不要再喊我和赵秋的外号了,而且你起的外号很没水准!念书时你给每个同学起外号,大家不是不介意,只是不和你计较;现在都三十多了,喊大名吧!还有,我根本不会介意你结婚请不请我——这不是值得我思考的事,我有我的生活要过。”
      一位阿姨进来打扫卫生,陈齐客气地对阿姨讲过一会儿再过来。见石唯多看了两眼阿姨,他在阿姨走后说道:“曹阿姨是小纪的姨妈。小纪怀孕了,她妈妈和姨妈在老家也没有什么事做,就让她妈妈过来照顾她,姨妈就安排到我这边帮忙了。之前的胡阿姨,去了她儿子律所做保洁。”
      “蛮好的,你结婚了,马上要做爸爸了,也不用‘解决’你老头子(爸爸)了,没有人会烦你了。恭喜你。”石唯眼神很空地看了陈齐一眼。
      陈齐有点尴尬,说道:“你不要这样说。唉,老头子他前些日子硬是要来这边看小纪,坐在我办公室椅子上也不老实,一直转啊转,结果转得重心不稳摔下来,头和腿摔了个大的,现在还在恢复期,要靠轮椅天天推出去逛呢!你就不要讽刺我了……算了,石唯,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谢你这次愿意过来帮我。如果你愿意,随时欢迎你回来工作。”
      石唯不想再继续说这些无用的话,把小食盒打包起来,说道:“改好的配比表我都发小文邮箱了,我这边的邮箱已经注销了,你让小文转发给你吧。还有很多之前交接的文件,我重新整理了一份,以后你再遇到旧款订单,绝对不会需要我的,小文完全可以解决。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陈齐点头应着,又说:“今天你帮忙我会给你薪水的,晚上算给你。石唯,我是真心感谢你这次能过来帮忙,这是真心话,你愿意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
      石唯冷淡地说:“废话,我今天来帮忙,你当然要给我钱——我的劳动和时间不作数啊?‘随时回来工作’这种场面话就不要说了,以我们互相了解的程度,你明知道这不可能。难道你要像找个由头辞掉胡阿姨一样,再把小文辞掉?别说没必要的话了啊。”
      陈齐顿了一下,苦笑道:“石唯,你现在说话,像火……像赵秋一样。”
      “陈齐,我这次来帮忙,你不需要说一堆感谢的套话。还有,说我就说我,别牵扯其他人。我这次过来,是因为我记得:你因为你妈妈的事,非常反感求神拜佛这一套,就算现在做了生意也不信这些,从来不像其他人一样拜财神;但我大三精神状态不好时,收到你寄来的护身符,我知道你给全班很多同学都寄了,我相信当初你是很真诚的希望同学们都顺利、平安,现在我依然很感谢你做的这件事。大家可能想法不一样了,也不适合做朋友了,但我真心祝你家庭幸福、生意兴隆,能有美满的世俗生活!”石唯认真地说完,提起塑料袋离开了。
      赵秋从躺椅上撑着身子起来,看到石唯桌上的那堆绘本,顺手翻了翻,有《绿老鼠大闹大饭店》、《鼠小弟的背心》、《古力和古拉的海水浴》……
      “唯,你的绘本还没送出去吗?怎么又多了几本?”赵秋不解地问道,她想起上次过来这边石唯提起要把绘本送给初中同学的女儿,“还有,这些绘本怎么都是小鼠主角?上次那本《玛格丽特的喷泉》也是。”
      石唯从书架那边走了过来,找了个带蝴蝶结的硬纸袋把绘本收起来,说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打包。上次小兰带小孩过来,那些绘本已经给她宝宝了,我们还一起在外面吃了饭。结果我回来发现,小兰的宝宝把一个玩具手表落我这儿了,我出去快一个月,也没空送过去。这些是这次去外地碰到童书展买的。”石唯接着走到书桌旁的小工作台,把家用小缝纫机旁的一个可爱小牛拼布包和两块绣着小牛图案的手帕收起来,和绘本放在一起,继续说:“我打算这两天就给小兰送过去,把玩具手表、新绘本和小手帕一起带给她宝宝。”
      赵秋想起高中毕业时,石唯送过她一块绣着可爱小狗的手帕。那时她逗石唯,说要雪纳瑞图案的,石唯顺着她的话说“太困难了,实在不行绣‘雪纳瑞’三个字好了,再不行就再加个‘狗’字”,两人打打闹闹了好一会儿。
      赵秋问石唯:“小兰的宝宝属牛?”
      “嗯,是的。上个月刚过四岁生日。”
      沉默了一会儿,赵秋还是抬起头问了石唯:“小老鼠的绘本,还有之前你用了那个小狗和小鼠形状的硅胶六连模具做了蛋糕!”
      石唯愣了一下,苦笑道:“你直说嘛,说出你的推测。”
      “婷婷舅舅……”赵秋瞪大眼睛。
      石唯点点头:“或许你适合当侦探,或许你破案剧看多了。”
      赵秋重新躺下,说道:“我知道他比咱们小,没想到……真是的,以前念书还是不严格,我们那时候有‘猴’‘狗’‘猪’一届的,没想到还有‘鼠’混进来了,真是的……”
      “真是什么?真是孽缘?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存在什么‘要是当初没怎样,就不会怎样’。其实我也没想到,我一直以为他是‘猪’。”石唯摇头。
      “哼,他做的事,是挺猪的!”赵秋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道,“难怪你家有这么多小猪摆件,你真是的……对了,他没有再给你发邮件吧?”
      “没有了。倒是他妈妈打过一次座机进来,我愣了——我外公家这个座机号码升号后二十年没变,我想她可能是实在找不到我的电话号码,从他毕业照后面的资料单上找到了的这个宅电。”石唯别过头去看窗外,“她在电话里骂了我一顿,说‘我们家小鱼的生活被你这种人毁了’‘你根本不能体会一个母亲的心情’之类的。不过也就这一次,之后没再拨过来了。不说他了……”
      赵秋惊了一下:“都是些什么事啊!他妈……以前大齐总喊你‘二鸟’,十几年前的恋爱是那个什么‘白鲢’,鬼晓得后面还有这个什么‘小鱼’,鱼就不该纠缠鸟,还怪罪鸟。天空里的生物和水里的生物,从根子上就不适合,真是的!”
      石唯笑着说“都过去了”,她跑到书架旁,抽出一个牛皮纸袋,把里面的绘本拿出来,对着赵秋晃了晃,说:“秋,我给你也带了一本,你回去的时候和伴手礼一起带走。”说着把绘本递给赵秋。
      赵秋接过来,红色的绘本封面上有一棵装饰得很可爱的圣诞树,是北岸由美的作品もうすぐクリスマス(马上就要圣诞节了)。
      “好可爱,谢谢你!”赵秋笑得像个小孩子。
      “我们高三那年的圣诞节,同学们都互送苹果,那天晚上你给了我一包彩虹糖。我说要是有真的圣诞树就好了,结果下了晚自习你拉着我去学校操场那边的一排水杉树说‘看吧!’。哈哈哈,那时候真好玩,学习再累,但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容易突然又充满活力。”石唯雀跃地看着赵秋笑。
      赵秋轻轻推了石唯:“哎呀,水杉树和圣诞树没什么差别吧?多好看啊!那时候你爱吃甜食,说希望以后可以开点心店。”
      “嗯,开在你的书店楼上的点心店。”石唯无奈地点点头。
      赵秋一下子又瘫在躺椅上:“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念高中时,总是周末去江边走,听说轮渡是在雾桥那一块,但也没见过有桥,我一直觉得‘雾桥’这个名字好美,还说以后要在江边开一间书店。那时你喜欢听《Smoke Gets In Your Eyes》,我说那我的书店就叫‘烟雾书店’,你说有点奇怪,我想我总看探案剧么,那就叫‘迷雾书店’好了——反正不管怎样,一定要有‘雾’字。现在哪里还有实体书店啊,全市也没几家了吧?谁知道事物和生活会怎么发展?不过说起雾桥,它到底是江边哪里呢?”
      “这样看,我倒像一直在迷雾中,没有绕出来过。”石唯转身去书架,在顶层抽出一本县志,慢慢翻找;找到那一页停下来,她把书拿过去指给赵秋看。
      赵秋仔细看着书页里的内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石唯,说道:“好多自己的眼睛?”
      石唯两边嘴角向下撇,左边脸都挤出一个酒窝了,点点头:“是呢,我第一次看到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县志上描述着:清代,襄江边某处,水啮岸坼。若有失意的人于夜间来到江边,万念俱灰,想要一了百了,襄江不忍纳孤寂人的苦泪,这时江面会有泛出的蚌白灰色的光,混着幽红的光,连远处的竹林都被照得似乎清晰可见,竹叶抖动像在垂泪。光会渐渐靠向人来,化作无数双眼睛,搭成一道拱桥。你在桥下看着它们,却发现这是自己的眼睛——每一双都是。它们平静地看着你,让你暂时忘记悲痛,也来不及恐惧。它们只是这样看着你,不问你,也不等你回答,你会问自己。在它们存在的时间,在你和它们一起存在的时间,踏上这道桥,走过去,你的无数双眼睛便像墨色的雾般散去。它们眨眼间,你冷醒过来,已是清晨,江面平静,周身草地只剩雾气悄然离去后的露水,远处没有红天光,也没有灰色的云,你只记得无数双看向自己的眼睛——你的眼睛。
      “那雾桥是在哪里?”赵秋反复翻了这页前后的内容,抿着嘴抬头看石唯。
      石唯回道:“我听我外公说,在以前渡口码头那一块,就是去江对岸的那个码头。现在那一大块区域,大家还是叫雾桥。外公还说,他听到的县志版本是,过了桥的人呢,第二天清晨醒过来,手里会有颗莲子,能吃,和新鲜莲子的味道一个样;没过桥的人,应该也没法说他的故事了。另外,那个江面红光,传说是什么蚌珠镜子发出来的。好几百年前,说是有个庙修在江边,里面有件法器是蚌珠镜,能明明白白照清楚人的五脏六腑,尤其是心。而且,江面出现这种红光的第二年,往往是丰收年。不过我想,这就当志怪故事看吧,这个故事挺慈悲的。”
      “还真是很慈悲的故事。”赵秋认真地看着石唯,道说,“石唯,我想,等命运对自己慈悲之前,人要先自己对自己慈悲。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成全的,也只能自己成全自己……”
      石唯不敢看赵秋的眼睛。成全自己?是吗?逃到哪里去呢?逃得过空间和时间,逃得了自己吗?
      赵秋叹了口气,起身拿起圣诞节绘本,说道:“老渡口还在吧?我记得前两年还能渡江。”
      “在的。”
      “我现在回去吧,开车走襄江路。我想如果你……”
      石唯回过身看着赵秋,说道:“秋,我想去渡口那边转转。”
      赵秋笑起来,连点两下头,说:“好!我们去江边,我陪你!”
      石唯放下书,去隔壁饭厅提起给赵秋准备的礼盒;赵秋带上房门,在天井长廊提醒石唯记得拿好家里钥匙,两人一同出门。赵秋的车停在石唯外公家门前小花圃前铺的石子地上——门前两侧各有一片小花蒲,一边铺满细碎的石子,一边是草坪。多年前过来时,她曾拿着石唯的长柄草坪剪玩了一会儿,直嫌累,实在想不通石唯怎么耐得性折腾这一大片草地;后来石唯买了小型割草机,修剪起来轻便了不少。这几次过来没留意,赵秋突然发现当年草坪边的那棵小铁树,如今好大了,很漂亮。是啊,石唯前几年提过家里十几年的铁树开了平绒布质感的花,像莲花一样美。赵秋车前花圃里的红色达芬奇月季,开得鲜艳得像塑料花,她突然很难过,想起天井里那盆常春藤也长得很好,绿得油腻腻的,像假的一样;石唯房间里那个小猪花瓶里,插的还是仿真白桔梗。她叹了口气,又发觉自己很滑稽——念书时她就常对石唯说“不要叹气啊,我妈说会把运气叹掉的”,可现在自己时不时就叹气。算了,叹气又怎样?谁过日子还不叹气吗?如果吸气能吸来运气,那都抢着吸几大桶好了。叹气?吸气?随便吧,想怎么呼吸就怎么呼吸。
      石唯锁好门过来,两人上车。
      车里放着歌,赵秋跟着轻哼;哼着哼着,她突然停下来,对石唯说:“你把他送你的仿真花丢掉吧,太塑料了,你肯定不喜欢。小猪瓶子你喜欢就留着,反正只是个物品。你就当我多事好了,反正家里放假花不吉利。”
      石唯疑惑地看了赵秋一眼,马上反应过来,抿着嘴笑起来。
      “笑屁啦!”赵秋无奈地说。
      “你几时这么迷信了?”
      “迷信还不是你带的!算了,不开玩笑了,我是正经同你讲,你晓得我讲这个不是在讲迷信。”赵秋专心开着车。
      石唯点点头:“我晓得啊,谁对我的好,我怎么会不晓得。你放心,真的都过去了。”
      赵秋继续说:“其实我很担心你像七年前一样,又对生活没有一点点的意愿了。我知道你和谁、和什么事情断了,就是断得干干净净;我又怕你在你告诉自己的故事里打转太久,转不出来。”
      车上的电台里的歌放了好几首,这期是一位歌手的专题节目。海妖般魅惑美好的歌声,并不能让人放松,至少没能让石唯轻松一点。
      “男共女情共爱
      一切亦属正常
      谁是对谁是错
      寻觅答案抽象
      能共进难共退
      恨现实这样
      只可笑假的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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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石唯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嗯,我会过好自己的生活的,你放心。”
      “不过,话说,那条‘鱼’送你仿真花就算了,他居然送的还是白桔梗。他但凡送仿真栀子花,我都不多说什么了。”赵秋厌弃地看着前方。
      看着赵秋的样子,石唯不禁温柔地笑出来。
      “笑屁啦!”赵秋佯装皱眉,也笑起来。
      “我不笑了,你好好开车。”石唯把头别到一边,捂着嘴憋笑,可憋着憋着,却又努力压住抽泣的声音。
      在江滩前闸口附近的停车场停好车,赵秋和石唯下来,向老渡口码头那边走去。
      两人一路无言,赵秋挽住石唯的手,捏了两下她的胳膊;石唯侧过脸看了赵秋,勉强笑了笑,又看向江面更远处。
      轮渡票价还是一人一元,多年没有变过。船上没什么人,看样子是几位对岸卖菜返程的老人,还有几对去对岸沙滩烧烤的年轻人。两个在船上蹦蹦跳跳的小孩子被他们的父母轻声制止;父母亲把孩子抱起来,指着江边让孩子们看牛背鹭,还有那座跨江的大桥。
      江风吹起了赵秋的几缕头发,石唯从贴身布袋里拿出一个浅色发圈递给她。
      赵秋穿了春天去夏口出差时买的那件水蓝色的高领半袖针织衫,身上的薄亚麻外套和裤子,是石唯七年前在渡口村不出门、沉迷缝纫时给她做的。她头朝后仰,双手拢好头发扎起来,靠在石唯身上,静静地听着江水声和风声。风动,石唯的那条淡蓝色刺绣裙子也扑腾着,裙面的蓝、红、绿三色细线条绣出的各式波浪线和折线,看得赵秋眼花又恍惚——她像被这些线扯动了记忆的点,再连起来,绞成彩色的锁链。
      “小唯,我最近好像恢复了我妈希望的‘正常’生活。你知道的,我搬回鹊桥路了,和杜雨相处得很好,他改变了不少,我也在尝试着让自己更放松一些。”赵秋闭着眼睛,平静地说着。
      石唯微驼了下背,调整姿势,让赵秋靠得更舒服些;她握住赵秋挽着自己的手,说道:“只要你觉得快乐、幸福,是你想过的生活,就很好。你们愿意共同面对,有话说,还有爱,这是好事情。”
      “我在争取重回业务部门,几年前调到西南区的领导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帮她。很多人因为家庭原因不想有变动,但我了解了那边的业务后,还挺想去的。我已经提交申请了,之后告诉杜雨,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表示理解我,说如果异地,他就每个月过去我那边。刚刚恢复的‘正常’生活,好像又被我打破了;不过这一次,我不在意我妈说什么了,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希望我过稳定的、没有风险和困难的生活,但我是真的很想去试试看。你好些年前去顺元出差,说西南那边好美,给我寄了明信片说顺元的美食不输蜀地,就是总下雨,雨说来就来。没想到如果一切顺利,我接下来就要去那边工作一年了。”赵秋睁开眼睛,坐直身子,也往江面更远处望去。
      “顺元蛮好的,我喜欢逛那边的菜市场,很有生活气;那边的食物我太爱了,那时候是夏天,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个不需要空调的夏天,好清爽,环境太好了。大数据中心在那边,挺不错的,对你的职业发展应该也有好处。杜雨假期多一些,每月去你那边一次也方便。边走边看吧,看你去那边后续的进展和变化,现在决定了,那就去做吧。”石唯看着赵秋,握紧她的手。
      赵秋笑起来,说道:“要是以前,我怎么能想到我会申请调去外地,何况我还结了婚。结果过日子,每天千变万化。对了,萱萱考了资格证书,现在在厂子里转了财务岗,她最近学习劲头挺大了,也开始了自考课程的学习,我大姑妈也高兴,可以少操点心了。上次娘家那边亲戚一起吃饭,萱萱要我帮她转达对你的感谢,说当初帮她找工作,你费心了。”
      石唯笑得眼睛都亮起来,说道:“太好了,真是替萱萱高兴!她哪里用得着谢我,是她自己努力,也是你这个姐姐一直替她考虑、费心。萱萱会越过越好的,真好啊!你大姑妈这些年太不容易了,萱萱也是受了不少苦,能听到她的好消息,真是太好了!”
      看着石唯被江风吹得呼啦啦响的裙子,赵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还记得我另一个表妹芸芸吗?”
      “我记得的,你结婚前,她死活不肯和萱萱一起当伴娘,说萱萱做伴娘她就不做来着。她好像不太喜欢萱萱。”石唯回道。
      赵秋无奈地说道:“是啊,这孩子脑子挺聪明的,就是嘴巴太……她是因为萱萱过往的经历看不上萱萱,说什么‘人蠢就会踩雷’‘萱萱这一生算是完了’,也不考虑一下自己和萱萱从小的生活成长环境的差别。其实我不觉得萱萱比谁差,也不认为芸芸就比萱萱有智慧,只是很多人比萱萱更幸运罢了。前段时间娘家亲戚吃饭,第一天便饭芸芸没去,她遇到了些麻烦。”
      “嗯?”
      “我年初去夏口出差,芸芸请我吃饭,说是快订婚了。她后来是顺利订婚了,未婚夫看上去人还不错,本来计划十月一日结婚的。我之前听家里说,那个男孩在大马工作过几年,是做IT的,对芸芸很大方。结果前不久,芸芸才知道,那男孩前几年的确是在那边做技术,但却是电诈公司做技术的!他的护照早就被收了。这婚事也就黄了。”赵秋看着石唯说道。
      “这……”石唯说不出话来。
      赵秋接着说道:“本来大家有点担心她,结果第二天吃饭正席,她过来了。她大大方方和所有人打招呼,还主动说起了这事,说自己太年轻,眼光不好,加上对方人太坏了,为婚事变化给各位亲戚带来不便道歉。之后她主动给大家敬酒,让各位长辈有好的男孩,帮她留意下。”
      “芸芸蛮坚强的,她这样积极的态度,肯定能很快走出来。不过遇到这种事,心里多少会难过的吧。”石唯有点发愣。
      赵秋浅笑道:“是啊,谁都不想遇到这种事。她跟我说,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自己的人生不能被对方拖累,她相信自己能过得很好,因为她认为她配。不过,她对萱萱的态度好了很多,虽然还是多少有点觉得萱萱比不上自己的优越感,但也没了之前明晃晃的鄙夷态度。这次事情过后,她也许能理解我以前为什么会在她每次贬低萱萱‘人生都完了’‘就是人蠢才会这样’时批评她。不过她不理解也没关系,我相信她怎样都会过得很好——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相信自己。我们家里人都希望她过得好,也希望萱萱能过得好。”
      “你也要过得好,过自己想要的日子。”石唯接着说道。
      赵秋捏了下石唯的手,说道:“你不也一样,也要好好过。这次出去,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就回来。”
      “待会回来,要再去杜梨树那边看看吗?”赵秋轻声道。
      “不去了,季节不对。季节不对,时机就不对,去了也不是心里的景。”石唯侧头,看着船边的水流,被船划破、划过,就这样又无波无痕,像船不曾来过。
      “嗯,不去!不对就不对,季节过了就过了,明年又是一春,又有满树梨花。”赵秋挽紧石唯的胳膊。
      两人上次一起坐轮渡,还是高中时。那时石唯还是野草般的短发,那天她难得穿了长裙子,赵秋见了,忍不住大笑,打趣她:“你今天怕不是被雷劈了吧!”石唯听了,作势要打她;赵秋边跑边笑着喊:“小唯,你可把你那串钥匙摘了吧!你这是和我去江对岸收水电费吗?谁天天把钥匙挂脖子上啊!”
      想到这些往事,赵秋扑哧笑出声来。石唯问她笑什么,赵秋摇摇头,把头靠在石唯身上,贴得更近了些。
      两人一同看着对岸,轮渡,要到码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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