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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4
[时间是一台精密的碎纸机。它把我们共同的记忆切成无法辨认的条状,然后告诉我:这就是成长——你捡起其中一片,发现上面写着‘我爱你’的三个笔画,却再也拼不回那句完整的话。]
十一月的北京像一座巨大的冰窖。风从西伯利亚长驱直入,抽打着光秃秃的枝桠,也抽打着行色匆匆的脸。
萧然坐在北师大图书馆三层的窗边,面前摊着《天体物理学导论》。第137页的折痕已经被她抚平了无数次,铅笔字迹也在反复摩挲中模糊成一片灰色的阴影。
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见到张子寻了。
不是谁刻意回避,只是时间总对不上。她有早课的时候,他在实验室熬通宵;她晚上有空时,他要开组会。微信对话框里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十天前她问「这周末有空吗」,他回「可能要加班」。
她没再问。
窗外的梧桐彻底秃了,枝桠嶙峋地刺向灰白色的天空。萧然合上书,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朋友圈里只有一条动态,是三天前转发的学术会议通知,配文「欢迎交流」。没有照片,没有情绪,甚至没有一个句号。
干净得像他实验室的桌面。
“萧然!”林薇从书架后面探出头,怀里抱着七八本书,“帮我一下,要掉了!”
萧然起身接过几本。全是关于法国新小说的理论著作,沉甸甸的,像一摞砖头。
“你要写论文?”她问。
“不是,”林薇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我在追哲学系那个学长,他说他研究这个,我就……”
萧然笑了。这是她这两个月来,第一次真正地笑。
“你呢?”林薇凑过来,看见她桌上的书,“天体物理?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
“随便看看。”
“哦——”林薇拉长声音,“是不是因为那个‘清华的朋友’?”
萧然没说话,低头整理笔记。
林薇识趣地没再追问,只是拍拍她的肩:“晚上聚餐,狄淇儿在群里喊了,你去吗?”
“去。”
“那六点校门口见!”
林薇抱着书走了。图书馆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翻书声和键盘敲击声。萧然看向窗外,天空正在缓慢地暗下去,像一块被渐渐拧紧的灰色幕布。
她想,北京的天黑得真早。
早到让人错觉一天其实很短,短到还没来得及想念一个人,夜就已经深了。
聚餐选在五道口的一家川菜馆。六个人,挤在二楼靠窗的小桌。
“萧然!这里!”狄淇儿穿着亮黄色的毛衣,在人群中挥舞手臂,“你怎么才来!”
“下课晚了。”萧然脱掉羽绒服,在狄淇儿身边坐下。
桌上已经摆满了菜,红彤彤一片,热气蒸腾。江应怜在给狄淇儿剥虾,卓一阳和白泉在讨论最近的音乐会,俞斯年正对着菜单纠结要不要再加一份毛血旺。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张子寻呢?”俞斯年问,“又不来?”
“实验室忙。”萧然说,语气平静得像在念天气预报。
“他这也太拼了吧,”江应怜摇头,“上周我去清华打球,顺路找他,他居然在实验室睡了三天!”
萧然夹菜的手顿了顿。
“三天?”
“嗯,说数据模拟到关键阶段,走不开。”江应怜把剥好的虾放进狄淇儿碗里,“我看他都瘦了一圈。”
狄淇儿碰了碰萧然的手臂:“你要不要去看看他?给他带点吃的?”
“他应该不需要吧。”萧然说。
“怎么会不需要!”狄淇儿瞪大眼睛,“人是铁饭是钢——”
“他有他的节奏。”萧然打断她,“我去,反而打扰。”
桌上安静了一瞬。白泉轻轻开口:“萧然,你们……还好吗?”
问题问得很轻,但落在桌上,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
所有人都看向她。
萧然放下筷子,看着玻璃杯里晃动的茶水。茶水很烫,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
不知道。
不知道算不算还好,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好”,不知道他们之间这种礼貌的、疏远的、像隔着毛玻璃一样的联系,还能不能被称为“我们”。
“其实,”卓一阳忽然开口,“我上周在清华也遇见张子寻了。”
萧然抬头。
“在医学院那边,”卓一阳说,“我看见他从一栋楼里出来,和一个女生一起。”
空气凝固了。
“女生?”江应怜皱眉,“什么女生?”
“长头发,戴眼镜,背着一个很大的书包。”卓一阳回忆,“他们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往图书馆方向走了。”
狄淇儿立刻看向萧然。
萧然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
“可能是同学吧,”白泉说,“或者实验室的同事。”
“嗯,”卓一阳点头,“应该是。我就是提一下,你们别多想。”
但多想已经发生了。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停不下来。
萧然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水煮鱼。很辣,辣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说。
起身,穿过嘈杂的大堂,走进安静的走廊。洗手间的镜子前,她看见自己的脸——有点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和那个在清华实验室睡了三天的人,竟有几分相似。
她打开水龙头,冷水冲在手腕上,刺骨的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擦干手,拿出来看。
是张子寻的消息:「刚结束。你们在聚餐?」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打字:「嗯。在五道口。」
发送。
几乎是立刻,回复来了:「哪家店?我过去。」
萧然愣住了。
两分钟后,他又发:「我就在附近。」
她深吸一口气,发了店名和位置。
然后她回到桌前,说:“张子寻说他要来。”
桌上又是一阵安静。狄淇儿第一个反应过来:“真的?太好了!服务员,加把椅子!”
椅子加在萧然旁边。她看着那个空位,忽然有点紧张。
十五分钟后,张子寻推门进来。
他看起来确实瘦了。白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的羽绒服,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衬衫。头发有点乱,眼镜片上蒙着一层雾气。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的、刚从某个深海中浮上来的气息。
“抱歉,来晚了。”他说,在萧然身边坐下。
“没事没事,”狄淇儿把菜单推过去,“快看看想吃什么,我们还没加菜呢!”
张子寻摆摆手:“不用了,我吃过了。”
“再吃点嘛,”江应怜说,“你看你瘦的。”
张子寻笑了笑,没再推辞。他点了一个清淡的菜,然后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镜片。
萧然看着他低垂的睫毛,看着他眼下的青黑,看着他擦拭镜片时微微用力的手指。忽然很想伸手,碰碰他的脸。
但她没有。
菜上来了。张子寻吃得很慢,很安静。大家开始聊近况,他偶尔应一声,大多时候只是听着。萧然感觉到他的疲惫——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睡眠无法缓解的疲惫。
“对了张子寻,”俞斯年忽然问,“你最近是不是常去医学院那边?”
问题来得突兀。桌上又安静了。
张子寻抬起头,看了俞斯年一眼,然后看向萧然。
“嗯,”他说,“有个合作项目,和医学院的实验室一起。”
“哦——”俞斯年拉长声音,“我还以为你在那边认识新朋友了呢。”
这话说得太明显,狄淇儿在桌下踢了俞斯年一脚。
张子寻放下筷子,转向萧然:“是陈院士介绍的项目,需要医学影像学的技术支持。合作方是医学院的一个研究组,组长是个博士生学姐。”
他解释得很详细,像在写实验报告。
“嗯。”萧然点头。
“她叫沈清言,”张子寻继续说,“很厉害,发过好几篇顶刊。”
“哦。”萧然说。
对话又卡住了。
张子寻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说:“萧然,我……”
“我去加个菜。”萧然站起来,拿起菜单走向服务台。
她需要离开一会儿。需要离开那个空气突然变得稀薄的区域,需要离开他注视的目光,需要离开心里那阵莫名其妙的、尖锐的刺痛。
服务台前,她随便指了两个菜。转身时,看见张子寻也跟了过来。
“萧然。”他叫她。
她没应。
“我和沈清言只是工作关系。”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我知道。”萧然说,“你不用解释。”
“但我觉得需要解释。”
“为什么?”
张子寻沉默了一下:“因为我不想你误会。”
萧然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很亮,但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张子寻,”她说,“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
他一怔。
“你觉得我会因为你和女生一起工作就误会?”萧然笑了,笑容很淡,“在你心里,我是那么不信任你的人吗?”
“不是……”
“那就够了。”她打断他,“我相信你。一直相信。”
她转身要走,张子寻拉住她的手腕。
很轻的力道,但她停下了。
“萧然,”他的声音低下来,“这段时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为很多事。”他说,“为没时间陪你,为总是爽约,为……”
“为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萧然替他说完。
张子寻看着她,手指微微收紧。
“萧然,”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我们分手吧。”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
餐馆的喧嚣、后厨的锅铲声、邻桌的笑语——所有声音都退得很远很远,像隔着厚厚的玻璃。萧然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沉重而缓慢,像某种古老的钟摆,在宣告最后的时刻。
她看着他,看着他疲惫的眼睛,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握着她手腕的、微微颤抖的手指。
原来他也在颤抖。
“为什么?”她问,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张子寻松开手,后退半步。走廊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因为我追不上你了。”他说,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像在吐出带刺的碎片,“也因为我……不想再追了。”
萧然眨了眨眼。眼睛很干,一滴眼泪都没有。
“是因为太累了吗?”她问,“还是因为……有了新的方向?”
“不是沈清言。”张子寻立刻说,声音有些急,“和她无关。只是……只是我忽然发现,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爱一个人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或者说,我可能从来没真正学会过。”
窗外的北京夜色正浓。霓虹灯的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色彩。萧然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西城一中天文台的那个雪夜。他指着北极星说:“因为它不动。”
原来不动的人,不是北极星。
是她。
是她一直站在原地,以为只要等得足够久,就能等到他回头。却不知道,有些人注定是要远行的——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停留,而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候鸟,血液里流淌着迁徙的基因。
“好。”萧然说。
张子寻怔住了。他显然没料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你……”
“我同意。”萧然打断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既然你觉得累了,那就休息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都需要休息。”
张子寻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眶慢慢红了,但他没有哭,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某种汹涌的情绪压回胸腔深处。
“萧然,”他叫她,声音哑得厉害,“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曾经喜欢过我。”他说,“那是我人生中,最明亮的六年。”
萧然点点头,没说话。她怕一开口,那些被强压下去的悲伤就会决堤而出。
“那对耳钉……”张子寻想起什么。
“我会留着。”萧然说,“就当……纪念吧。”
“好。”他顿了顿,“那……我回去了。”
“嗯。”
他没有说再见。只是最后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很深,很深,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瞳孔里。然后转身,穿过喧闹的大堂,推门走进北京的夜色。
萧然站在原地,看着玻璃门外。他的背影很快被人群吞没,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转身,走向洗手间。关上门,锁好。然后她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没有声音,只是静静地流。像一场沉默的、只有自己知道的葬礼。她抬起手,摸到耳垂上那对蝉与雪的耳钉——蝉是旧的,雪是旧的,爱情也是旧的。
旧的,就该被丢掉了。
就像蝉会死,雪会化,夏天会结束。
就像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有保质期。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是狄淇儿的声音:“萧然?你没事吧?”
萧然站起来,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脸。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但表情平静。
她拉开门。
狄淇儿站在门外,担忧地看着她:“张子寻他……他走了。他说实验室有事……”
“嗯。”萧然点头,“我们分手了。”
狄淇儿愣住了。
“为什么?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就是因为太好了,”萧然笑了笑,笑容很淡,“好到我们都演不下去了。”
她走回桌前。所有人都看着她,眼神里有担心,有疑惑,有不忍。
“我没事。”萧然坐下,拿起筷子,“继续吃吧,菜都凉了。”
那天晚上,萧然喝了很多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只记得卓一阳和江应怜一边一个扶着她,狄淇儿和白泉跟在后面,俞斯年跑去买解酒药。北京的夜风很冷,吹在滚烫的脸上,像刀割一样。
她趴在宿舍的马桶上吐,林薇和苏月轮流照顾她。周雨默默递来温水。
“为什么要分手?”林薇问,声音很轻。
萧然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像个被遗弃的玩偶。
“因为……”她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因为蝉和雪,本来就不该在一起啊。”
蝉属于夏天,雪属于冬天。
她属于西城那个有香樟树的操场,属于那个会晕倒在主席台下的十五岁。
而他属于北京,属于实验室,属于那些她永远看不懂的公式和星星。
他们本来就不该相遇的。
只是年少时的一场误会,以为一眼就是一生。却不知道,一生很长,长到足够让两个相爱的人,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夜深了。
萧然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酒精让世界变得模糊,但疼痛却格外清晰——在心口的位置,一阵一阵,像有只手在缓慢地、温柔地撕扯。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
是张子寻的消息:「到家了吗?」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她点开他的头像,点击右上角,找到那个红色的「删除联系人」。
系统问:「确定删除吗?删除后,你将不再收到对方的消息。」
她按下去。
确定。
屏幕暗下去。世界彻底安静了。
窗外,北京的冬天正式来临。风在呜咽,像某个遥远而悲伤的告别。萧然闭上眼睛,感觉到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她想,这大概就是成长的代价——
你要亲手,把你最爱的人,从你的世界里删除。
然后假装,你从来没有爱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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