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陨魔生

作者:周云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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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无声之诺


      一、夜语无声

      那一夜,掌心的暗红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云霁的心湖中,荡开了一圈难以平息的涟漪。那光芒如此微弱,如此冰冷,仿佛随时会熄灭在无边的黑暗里,却又如此坚韧,如此执拗,在死寂的魂海深处,挣扎着明灭。它不是苏醒,更非召唤,更像是一缕即将飘散的、来自遥远深渊的余烬,偶然被风吹拂,闪烁了一下,随即重归沉寂。

      但它终究是亮了。哪怕只有一瞬。

      林云霁无法解释那一夜自己为何能“看”到那光芒,为何能“听”到那奇异的嗡鸣。那感觉太过玄妙,如同梦魇与清醒的夹缝,却又无比真实。真实到,他清晰地记得那光芒的明灭节奏,那嗡鸣的冰冷韵律,以及随之而来的,灵魂深处与夜烬相连的那根无形丝线,传来的、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无边疲惫、死寂,与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如同叹息般的、悲怆的共鸣。

      自那夜之后,林云霁不再只是远远地看着那扇紧闭的、代表禁忌与未知的侧厢门。他开始“守”在门外。不是监视,也非警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每日处理完医馆的事务,他便搬一把旧藤椅,坐在廊下,与侧厢门隔着三丈之遥。距离不远不近,既不过分靠近,惹来父亲忧心,又能随时感知到门内那死寂中微不可查的、近乎不存在的、属于夜烬的、缓慢而坚韧的、生命本源层面的搏动。

      他不再尝试用言语去“沟通”,也不再贸然将意念探入那无边的黑暗魂海。那夜短暂的、危险的接触,已让他明白,那是一片他绝对无法涉足、更无法理解的、属于夜烬的、被无边痛苦与混乱充斥的绝地。任何贸然的闯入,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灾祸,甚至打破那脆弱的平衡,导致他彻底失控。

      但他也无法远离,无法装作那扇门后什么都没有,无法忽视那根灵魂深处无形的、冰冷的、却又坚韧异常的丝线。他只能这样,隔着门,隔着三丈的距离,守望着,像一个沉默的哨兵,更像一个无言的见证者。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着,有时捧着一卷医书,有时望着天井上方的天空发呆,有时只是闭目养神,感受着秋日阳光的暖意,或夜风的微凉。但他全部的注意力,其实都凝聚在门内。他在聆听,用灵魂,而非耳朵。聆听那微弱的心跳,那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枯寂的脉动。他在感知,用眉心朱砂痣,用胸前“月华”古玉,感知着那根丝线另一端,那片冰冷、死寂、黑暗魂海,偶尔泛起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涟漪。

      林文轩对儿子的举动,从最初的忧虑、不解,到后来的默许、叹息。他见过太多生死,见过太多执念,也见过儿子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淀下来的、带着悲悯与决绝的坚定。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沾染,便无法轻易剥离。那是命,是劫,是缘,是孽。他能做的,只有在暗处,用尽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查阅那些压箱底的、晦涩的、与巫蛊、魂魄、奇症相关的残卷孤本,试图寻找一丝关于“夜烬”这类存在的线索,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的记载。同时,他也更加小心地打理着回春堂,谨慎地筛选着前来求医问药的人,唯恐再引来如那夜邪祟般的不速之客,打破这摇摇欲坠的平静。

      日子,便在这种诡异而脆弱的、表面的平静中,一日日地滑过。秋意渐浓,院中梧桐叶落尽,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在秋风中萧瑟。临江城的百姓依旧为生计奔波,为柴米油盐烦恼,无人知晓,这间看似普通的医馆后院侧厢,沉睡着怎样一个可怖的存在,也无人知晓,一个少年,正经历着怎样一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与命运的对峙。

      林云霁也变了。他依旧温和有礼,读书,学医,帮父亲处理医馆琐事。但眉宇间,那抹属于少年人的、未经世事的清朗,悄然褪去,沉淀下一份沉静,一份疏离,一份仿佛看透世事、却又执拗地抓住某些东西的、难以言喻的坚韧。他比以往更沉默,思考的时候更多,常常对着某处虚空,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更遥远、更幽深的地方。只有当他望向侧厢方向时,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才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了困惑、忧虑、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悲悯的、温柔的东西。

      他在“看”夜烬。用一种超越了肉眼、近乎本能的、灵魂层面的感知,在“看”。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具枯槁的、死寂的、濒临崩解的躯壳,而是其下,那深不见底的、冰冷黑暗的、仿佛承载了无尽岁月与痛苦的魂海。他看到那魂海中,那点微弱的、倔强燃烧的、暗红色的火星。他看到火星周围,那混乱、狂暴、相互撕扯的、象征着业力、归墟残留、魔元、神力、烬生花本源等等不同力量、不同记忆、不同情感的、破碎的光流。他看到那魂海最深处的、永恒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死寂与疲惫。

      他无法理解那一切,无法解读那些破碎的光流中蕴含的、浩瀚如星河的信息与情感。但他能“感觉”到,那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压垮的、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的、孤独的……“重量”。

      那不是仇恨,不是疯狂,不是毁灭。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更本质的、如同亘古长夜般的、对“存在”本身的、无望的厌倦与疲惫。是背负了太多、承受了太多、失去了太多、最终连“存在”本身都成为一种酷刑的、绝望的孤独。

      夜烬就像一个沉溺在冰冷深海最底处、背负着山峦般的巨石、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囚徒。而那点微弱的火星,是他最后的本能,是他最后的执念,是他在无边死寂中,对抗永恒的、最后一点、无意识的挣扎。

      这个认知,让林云霁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闷闷地疼。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不明白这份“重量”为何会让他如此感同身受,不明白那份孤独与绝望,为何会让他产生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悲怆。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临江城普通医馆的少年,他的人生不过短短十六载,平淡,安宁,与那魂海中承载的、无法想象的、浩如烟海的痛苦与沉重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

      可他就是“看”到了,感受到了。无法解释,无法逃避。

      于是,他开始“说”。用一种,夜烬或许永远也“听”不到的方式。

      每日午后,阳光最暖的时候,他会搬着小凳,坐在侧厢廊下,就着那片暖意,轻轻翻开医书,或者只是拿着一卷闲书,低声地、慢慢地、开始“说话”。

      “今日的秋阳很好,暖洋洋的,像是要将人骨头缝里的寒气都晒出去。院角的菊花开了,是金盏菊,黄灿灿的,很精神,只是经不得寒霜。阿福说,再过些时日,怕是要搬进暖房了……”

      “城南的刘婶又来抓药了,她家小孙儿的风寒总不见好,反反复复,是底子太虚,需得慢慢调理,急不得。爹开了温补的方子,又嘱咐了食忌……”

      “临江书院的夫子病了,请爹去诊脉,是积劳成疾,心神损耗过度。爹开了安神补心的方子,又让我抄了几页《清静经》送去,说药石之外,还需静心养性……”

      “昨夜风大,吹落了满地的梧桐叶,阿贵扫了许久。我听着那‘沙沙’声,倒不觉得吵闹,反而有些……安静。好像整个世界,都跟着静下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缓,没有刻意的起伏,就像在叙述最寻常的、日复一日的生活。他没有倾诉烦恼,没有询问困惑,没有试图探究什么,只是像对着一个永远不会回应、或许也根本“听不见”的、沉默的聆听者,讲述着窗外那个平凡、琐碎、却又真实存在的、人间烟火的世界。

      “爹今天又翻出那些旧书了,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其实,我也怕。怕你再像那夜一样……可我又觉得,你不会。至少,不是故意的。你好像……很累,累到连‘想’都懒得‘想’……”

      “我有时会想,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渺小,很可笑,为着一点风寒,为着一朵花谢,为着几片落叶,就烦恼、欢喜、忧愁?或许是吧。可这就是活着,对吗?有暖阳,有寒风,有花开,有叶落,有生老病死,有聚散离合……很平凡,很琐碎,但也……很真实。”

      “我不知道你是谁,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但我想,你一定也见过很多很多,比我们这里,广阔得多,也……残酷得多的风景吧?你累了,是不是因为看过了太多,经历了太多,多到……连活着本身,都成了一种负担?”

      “可活着,总归是要有念想的,对吗?哪怕那念想很小,很小,小到只是一缕阳光,一朵花开,一个……或许永远也等不到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那扇紧闭的门,声音变得更低,更轻,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却异常认真的温柔。

      “我不知道你在等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你,在那片黑暗里,点着那一点火星,不肯熄灭。但我想,那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重要到……可以对抗那无边的死寂和疲惫。”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或许,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知道,坐在这里,对着门说这些,你……能不能‘听’到。但我想,或许有个人,在门外,在阳光里,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活着的事情,你在这门里,在这黑暗中,或许……就不会那么孤单?”

      “至少,我知道,这门外,还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阳光,有风雨,有花开叶落,有生老病死,有喜怒哀乐。这个世界,或许平凡,或许琐碎,或许在你看来看不值一提,但它……是活着的。”

      “你……也是活着的。哪怕很微弱,哪怕很痛苦,哪怕你……可能并不想‘活’。但你还在这里,呼吸着,存在着。那一点火星,还在亮着。只要它还亮着,或许……就还有希望?哪怕那希望,渺茫到如同风中的烛火。”

      “我不知道‘希望’是什么,也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但我想,活着,等下去,或许……总能等到一些什么。比如,一缕暖阳,一丝微风,或者……一个,或许能点亮那火星的,小小的、偶然的契机?”

      “我不知道那契机是什么,或许是我,或许是别的什么。但我想,在它到来之前,我就在这里,守着,看着,说着这些或许毫无意义的废话。至少,这扇门外,有一个人,在陪着你一起等。无论等的是什么,无论要等多久。”

      “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以一个……或许你根本不在乎的,凡人的身份。”

      话音落下,廊下重归寂静。只有风过屋檐的轻响,和远处市井隐约的喧哗。

      林云霁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对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不知是人是魔、或许根本“听”不到、也听不懂的存在,说这些琐碎、无用、甚至有些可笑的话,有什么意义呢?或许,只是为了说服自己,为了给自己这份无望的、沉重的守望,找一个可以继续下去的理由。也或许,只是因为,在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沉重的黑暗中,他本能地,想要传递过去一丝……属于“生”的、微弱的、温暖的、无意义的絮语。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阳光西斜,暖意褪去,秋寒重新笼罩小院。他才站起身,收拾好书卷,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沉默的门,转身离开,去前堂帮忙。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

      侧厢内,草席上,那具枯槁的、死寂的躯壳,那双紧闭的、深陷的眼窝,在阴影的深处,那点微弱的、暗红色的、几乎熄灭的、冰冷的火星,极其极其缓慢地,似乎……闪烁了一下。那闪烁如此微弱,如此短暂,如同幻觉,如同错觉,仿佛只是窗外光线变化,在眼窝深处投下的、一闪而逝的、暗淡的光斑。

      但,那原本如同死水般、永恒不变的、冰冷、死寂、疲惫的、无边黑暗的魂海深处,似乎……泛起了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近乎不存在的、涟漪。

      那涟漪,没有痛苦,没有疯狂,没有记忆的碎片,没有执念的嘶吼。只有一种,极其极其微弱的、冰冷的、疲惫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冻结了万古的、茫然与困惑的……波动。

      如同,万年冰封的湖面,被一粒极其微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尘埃,轻轻触碰了一下。没有声响,没有裂痕,只有那被触碰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几乎不存在的、极其极其缓慢的……“松动”。

      然后,涟漪散去,重归死寂。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二、微光渐起

      时间,在林云霁日复一日的、无声的守望与低语中,悄然流逝。深秋已过,初冬的第一场寒霜,在一个无月的夜晚,悄然降临。清晨推开门,便能看见院中青石板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白。

      侧厢内的夜烬,依旧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像,无声无息地躺着。呼吸微弱到几近于无,心跳缓慢到难以察觉,皮肤冰冷僵硬,仿佛真的已经死去。只有那微弱到极致、却又异常坚韧的生命搏动,以及灵魂深处与林云霁相连的那根丝线,证明着那点火星,还在黑暗中,倔强地燃烧。

      但林云霁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在极其缓慢地、却又不可逆转地,发生着变化。

      那变化,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真实不虚。

      首先,是那具躯壳。虽然依旧是枯槁、死寂,皮肤下依旧是那些诡异的暗红裂痕与黑色纹路,但其“状态”,似乎……“稳定”了一些。不再像最初那样,时刻散发着一种“随时可能彻底崩解、化作飞灰”的、令人心悸的、濒临极限的腐朽与衰败气息。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原本在狂风中摇曳、即将熄灭的烛火,被放入了一个相对避风的、虽然依旧寒冷、但气流平稳的角落。它依旧微弱,依旧冰冷,依旧随时可能熄灭,但至少,不再被外力疯狂地撕扯、摧残,获得了一丝极其珍贵的、喘息与“凝聚”的机会。这或许得益于“月华”古玉那持续不断、微弱却坚定的、清冷月华之力的滋养,也得益于这具躯壳在相对“安全”、“稳定”(对夜烬而言)的环境中,不再承受剧烈的空间撕裂、能量乱流冲击与自毁式力量的摧残,开始了极其缓慢的、自我修复的、最基础的、物理层面的“苟延残喘”。

      其次,是那灵魂深处的、无边黑暗的、冰冷的魂海。林云霁虽然不敢再将意念探入,但通过那根灵魂丝线,他能隐约感觉到,那片魂海的“状态”,也在发生着极其微妙的改变。不再是完全的、死寂的、凝固的、充满毁灭性冲突的、沸腾的“混乱”,而是……有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近乎不存在的、缓慢的、内敛的、“沉淀”与“梳理”的迹象。那是一种,仿佛在无意识的、本能的、缓慢的、尝试着将破碎的、冲突的、狂暴的力量碎片,一点点地、艰难地、向着某个核心、某种秩序、某种“平衡”的方向,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尝试“归拢”的过程。这过程缓慢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且充满了痛苦、反复与不确定性,但至少,它开始了。不再是无序的、混乱的、随时可能彻底爆发的、毁灭性的冲突,而是有了一丝……“方向”,哪怕那方向模糊不清,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与毁灭。

      而最让林云霁在意的,是那点暗红色的、在魂海最深处燃烧的、微弱的火星。它依旧微弱,依旧冰冷,依旧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但,它燃烧的“节奏”,似乎……“稳定”了那么一丝丝。不再是无规律的、忽明忽暗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的摇曳,而是有了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如同呼吸般、缓慢而规律的、明灭的“韵律”。这韵律,与林云霁每日午后,坐在廊下,低声絮语时,自身气息、心绪的平和波动,与“月华”古玉散发的、清冷而稳定的月华之力,似乎产生了某种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共鸣与呼应。仿佛,那点火星,在无意识的黑暗沉眠中,也在“聆听”着门外的声音,在汲取着那微弱却持续的、属于“生”的气息与温暖,在呼应着那同源的、来自“月华”古玉的力量,在尝试着,与这片陌生的、平凡的、充满了“生”之嘈杂与“无意义”絮语的世界,建立一种极其脆弱的、无意识的、本能的……“连接”。

      这连接,不是苏醒,不是回应,甚至不是“意识”。它更像是一种沉睡的、垂死的生灵,在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本能地、向着唯一能感知到的、微弱的、带着“生”之气息的光与热,靠近一点点,再靠近一点点。如同在冰封的河流底层,即将冻僵的鱼,向着冰面上那一缕微弱的天光,本能地、缓慢地、摆动一下几乎僵死的鳍。

      林云霁无法确认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或是某种自我安慰的臆想。但他愿意相信,愿意去“感受”这细微的变化。这变化,给了他继续守望下去的理由,也给了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莫名的、悲怆的、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复杂情感,一个可以安放的支点。

      他开始“说”得更多。不再局限于日常琐事。他开始“说”一些医书上的见闻,一些古籍中的奇谈,一些他幼时听过的、早已模糊的传说,甚至,是他自己一些模糊的、不成形的、关于生命、关于存在、关于痛苦与解脱的、幼稚的思考。他不再期待回应,不再试图理解,只是将这些“声音”,当作一种陪伴,一种仪式,一种……或许能穿透那厚重冰层、抵达黑暗深处的、微弱的信息传递。

      “……《黄帝内经》有云,‘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说的是心境平和,不妄作劳,方能精气神足,百病不生。我想,或许神魂亦是如此?若心神不守,杂念纷扰,神魂便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易为外邪所侵。反之,若能守静抱一,心神凝定,或许……再破碎的神魂,也能有一线重聚、归位的生机?只是,这‘守静’,这‘凝定’,谈何容易……”

      “前日读《山海经》残卷,提到西海之外,有国名‘沃野’,其人不寿,然魂灵不灭,死后化为精魄,游于天地,千年不散。不知是真是假。若真有魂灵不灭,那是否意味着,死亡并非终结,而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那你的‘存在’,又是什么样的形式?是魂灵的碎片,还是执念的残留,亦或是……别的什么?”

      “昨夜梦见一片很大的、灰白色的海,海上没有风,没有浪,安静得可怕。海中央,有九个巨大的、旋转的漩涡,好像要把一切都吸进去。我就站在海边,看着,心里很空,很难过,又好像……很熟悉。醒来后,想了很久,也不明白这梦是什么意思。你说,梦是不是人心里想的东西,变成了影子?”

      “……有时我会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功名利禄?为了传宗接代?还是只是为了‘活着’本身?如果活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孤独、和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那活着本身,是不是就是一种惩罚?可如果连‘活着’都没有了,那‘痛苦’、‘孤独’、‘黑暗’,又还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只要还‘在’,就总还有一丝可能,一丝……改变的、或许能见到光的、可能?哪怕那可能,渺茫到如同尘埃。”

      “我不知道你在黑暗中,守着那一点火星,等着什么。或许你自己也不知道,或者……已经忘了。但我想,只要它还亮着,只要你还在‘等’,就说明,你心里,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不甘心就这样熄灭,不甘心就这样沉沦,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他的声音很轻,很缓,在空旷的廊下,在萧瑟的秋风中,飘散,如同呓语。没有激昂的劝慰,没有深奥的道理,只有少年人未经世事的、带着困惑与天真的、平和的、絮絮叨叨的诉说。

      侧厢内,依旧死寂。只有他声音的回响,在空气中,缓慢地消散。

      但林云霁能感觉到,当他“说”到某些字眼时——“守静”、“凝定”、“魂灵”、“存在”、“黑暗”、“光”、“不甘”、“等”——他灵魂深处那根连接着夜烬的丝线,似乎会传来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凉的悸动。那不是回应,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的、轻微的“共鸣”。仿佛他话语中的某些音节,无意中触碰到了那黑暗魂海深处,某个早已被遗忘、被冰封、被埋藏在无尽痛苦之下的、极其细微的、属于“夜烬”这个存在本身的、最本源的、破碎的印记。

      这发现,让林云霁的心,微微一颤。他更加确信,他的“声音”,他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哪怕只是尘埃落入深海,也能激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无人察觉的涟漪。而这涟漪,或许,就是那黑暗中,唯一的、微弱的、来自于“外界”的、带着“生”的气息的、扰动。

      他开始更加留意自己“说话”时的状态,尽量让心绪平和,气息悠长,让“月华”古玉的力量自然地流转,与自己的低语,形成一种和谐的、稳定的、带着微弱生机与宁静意蕴的“场”。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有用,但他愿意去尝试,去相信,这微弱如萤火的光与声,或许,真的能穿透那无边的黑暗,为那一点倔强的火星,带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或许连“温暖”都算不上的、“存在”的参照。

      日子,便在这种奇特的、无声的、单方面的“交流”中,一天天过去。深秋的寒意越来越重,临江城迎来了第一场小雪。细碎的雪粒子落在院中,很快化开,只在青石板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侧厢内,依旧冰冷如窖,仿佛连时光都被冻结在其中。

      这一日,午后无雪,却有难得的冬日暖阳,穿过稀薄的云层,洒在廊下,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林云霁照例搬了藤椅,坐在老位置,手中拿着一卷近日从父亲书箱底翻出的、关于南疆巫蛊与异闻的残破手札,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心思却不在书上。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他想“看看”里面。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那种玄妙的、与“月华”古玉、眉心朱砂相连的、灵魂层面的感知。他想知道,在他日复一日的、无声的絮语中,在那片黑暗的魂海里,那点火星,是否真的,有了一丝……哪怕再微小的、变化。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他知道这很冒险,上次的意念接触几乎让他神魂受创。但那股冲动,混合着好奇、担忧、与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想要“确认”什么的渴望,让他难以自持。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书卷,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胸前的“月华”古玉传来温润的暖意,眉心朱砂痣也微微发热。他尝试着,如同上次一样,将意念沉静下来,顺着那根无形的灵魂丝线,极其小心翼翼、如同在悬崖边缘试探般,朝着那黑暗魂海的方向,“延伸”过去。

      这一次,他更加谨慎,不再试图“深入”,只是将意念化作最轻柔的、不带任何探知欲的、如同羽毛般的一缕“触须”,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着那丝线连接的、黑暗魂海的“边缘”。

      冰冷。死寂。无边无际的沉重与疲惫。依旧是那片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黑暗之海。

      但,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那黑暗,似乎不再像上次感知时那般“沸腾”、那般“混乱”、那般充满了狂暴的、相互撕扯的、毁灭性的冲突能量乱流。它似乎……“安静”了一些。虽然依旧是冰冷刺骨,依旧是死寂无声,但那种仿佛随时会爆发的、毁灭一切的气息,淡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仿佛万载玄冰般的、凝固的、缓慢的“沉静”。

      那点暗红色的火星,依旧在魂海最深处燃烧。但它的光芒,似乎……比上次“看”到时,要“稳定”了那么一丝丝。不再是无规律的、狂乱的明灭,而是有了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如同呼吸般缓慢起伏的、稳定的韵律。而且,在那火星周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稀薄、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的、如同水波般流动的、清冷的、月白色的光晕。那光晕,与“月华”古玉散发的气息,同出一源!是“月华”之力!是这些时日,通过那根灵魂丝线,持续不断、微弱却坚定地渗透、滋养过去的、属于“月华”古玉的清冷、纯净、带着滋养与净化之意的力量!这力量,如同一层薄薄的、坚韧的、带着微弱生机的“膜”,包裹着那点火星,为它隔绝了部分来自魂海深处最混乱、最狂暴能量的侵蚀,也为它提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赖以“燃烧”的、“养料”!

      更让林云霁心神震动的是,在那点火星的下方,在那无边的黑暗魂海之中,似乎……多了一些东西。不是记忆碎片,不是痛苦与疯狂的情绪乱流,而是一些……极其模糊、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星光般、散落的、微弱的、带着某种“秩序”与“结构”感的……“光点”?那些光点极其稀少,极其黯淡,在无边的黑暗中几乎看不见,但它们确实存在,如同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最细微的钻石尘埃,围绕着那点暗红火星,极其缓慢地、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缓缓旋转、流动。它们似乎在……“梳理”?“归拢”?那魂海中混乱的能量乱流?

      虽然这“梳理”与“归拢”的速度慢到令人发指,效果也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确实在发生!不再是纯粹的、无序的、混乱的冲突与撕扯,而是有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向着某种“秩序”与“平衡”转化的、趋势!

      这变化,微小到如同宇宙中一粒尘埃的移动,但落在林云霁的感知中,却如同惊雷!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夜烬那破碎、混乱、濒临崩溃的神魂与力量,在这段时日的沉寂、在“月华”古玉持续的、微弱的滋养下,在某种未知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本能的自愈机制驱动下,开始了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却真实不虚的……自我修复与整合的过程!虽然这过程缓慢到令人绝望,脆弱到随时可能中断、逆转,但它确实开始了!这不再是纯粹的、等待消亡的、死寂的黑暗,而是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向“生”、向“秩序”转化的、可能!

      就在林云霁的心神,因为这微小却震撼的变化而微微激荡,意念的“触须”也随之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时——

      “嗡……”

      那点暗红色的火星,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这一次的闪烁,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是明灭,不是摇曳,而是……一种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的、主动的、带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审视”意味的波动!

      这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那片“沉静”的黑暗魂海中,荡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涟漪。涟漪扫过林云霁那缕试探的意念“触须”。

      冰冷!死寂!疲惫!漠然!但,没有了之前的狂暴、混乱、与毁灭一切的疯狂!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对一切外物的、绝对的、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漠视”与“审视”!

      但这“漠视”与“审视”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近乎不存在的……“疑惑”?仿佛在确认,这缕微弱、陌生、却带着一丝“熟悉”气息的意念,是什么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林云霁的心神猛地一震,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中,那缕意念“触须”瞬间缩回,如同受惊的含羞草。他猛地睁开眼,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不是受伤,而是被那瞬间的、冰冷的、漠然的“审视”所震慑。那感觉,如同在沉睡的巨龙巢穴外,不小心触碰了一片鳞甲,引来了巨龙无意识的、冰冷的一瞥。虽无恶意,却足以让灵魂冻结。

      他捂着胸口,感受着“月华”古玉传来的、安抚心神的暖意,心脏“砰砰”狂跳。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虽然短暂,虽然冰冷,虽然漠然,却无比真实!那不是无意识的波动,不是本能的反应,那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夜烬”本身的、“意识”的苏醒!或者说,是那沉睡的、破碎的意识核心,在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中,被外界持续的、微弱的、同源的“扰动”(月华之力、林云霁的絮语、以及他此刻试探性的意念接触)所“惊动”,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本能的、“感知”与“分辨”!

      他“醒”了?不,不是苏醒。是沉睡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中,被一丝微光、一缕声音、一点熟悉的、同源的气息,所触动,所“惊扰”,从而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对外界”的、无意识的、“反应”!

      虽然这反应,冰冷,漠然,如同万载玄冰,不带任何情感,但它确实是“反应”!不再是纯粹的、死寂的、对外界毫无感知的沉眠!

      林云霁坐在藤椅中,久久没有动弹。冬日的暖阳洒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彻骨的、混合了激动、震撼、恐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的冰寒。

      他知道了。他的守望,他的絮语,他日复一日的、无声的陪伴,并非毫无意义。那微弱如萤火的光与声,那“月华”古玉持续不断的滋养,如同最轻柔的、持续的雨滴,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无声的渗透后,在那万载玄冰般凝固的、黑暗死寂的魂海表面,激起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而这涟漪,惊动了沉睡在冰海最深处的、那一点倔强的火星。让它,在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中,第一次,对“外界”,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冰冷的、漠然的、却真实不虚的……“感知”。

      虽然这感知,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漠然到不带丝毫情感。但,它终究是……“存在”了。

      这是一个开始。一个微小到如同尘埃,却可能改变一切的开始。

      林云霁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门。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木板,看到了门后草席上,那具枯槁的、死寂的躯壳,看到了其下那片无边黑暗的魂海,看到了魂海深处,那点微弱的、暗红的、刚刚“感知”到他的、冰冷的火星。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清晰的刺痛,也让他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他知道了前路依旧漫长,黑暗依旧无边,危险依旧潜伏在每一个角落。那点火星依旧微弱,那冰冷的“审视”依旧漠然,那无边的死寂与疲惫依旧沉重得令人窒息。

      但,至少,他看到了那丝微光。至少,他知道了,他的守望,并非徒劳。至少,他知道了,在那片绝对的、永恒的黑暗与死寂中,有那么一点火星,因为它持续不断的、微弱的光与热,产生了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却真实发生了的、变化。

      这就够了。

      林云霁缓缓站起身,走到侧厢门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粗糙的门板。他没有推门,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个沉默的、忠诚的守卫。

      许久,他低声道,声音很轻,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的坚定:

      “我知道,你‘听’到了。”

      “虽然你可能不在乎,虽然你可能觉得毫无意义。”

      “但,我会继续在这里。在你醒来之前,或者……在你彻底熄灭之前。”

      “这算是我,一个凡人,能给你的,唯一的、无用的、或许也是最后的……‘承诺’。”

      说完,他收回手,转身,走回藤椅,重新拿起那卷残破的手札,就着冬日稀薄的阳光,静静地看了起来。背影,在廊下,拉得很长,很长。

      侧厢内,死寂依旧。

      只有那点暗红的火星,在无边的黑暗中,极其缓慢地、按照那稳定了一分的、微弱的韵律,明灭着。仿佛在沉睡着,又仿佛,在无声地、冰冷地、默然聆听着,门外,那属于“生”的、无意义的、温暖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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