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昼

　　回到工作室后的几天，表面上是风平浪静的。

　　程怀易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药物和身体巨大的消耗让他变得嗜睡。

　　庄一眠则像一个沉默的守卫，处理着工作室的狼藉，联系工人更换被撞坏的门，整理散落一地的设备和画稿。

　　他将那些画满了自己肖像的素描纸一张张捡起，抚平褶皱，仔细地收好，动作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脆弱的平衡。

　　程怀易不再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二楼，偶尔会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看着庄一眠忙碌的身影，或者只是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他手上的石膏是一个醒目的提醒，提醒他那晚的失控，也提醒着庄一眠那句“你只是生病了”。这句话像一道咒语，在他内心最狂躁的野兽试图咆哮时，会隐约响起，带来一丝微弱的牵绊。

　　他依旧很少说话，眼神里的阴郁并未散去，但那种濒临爆发的毁灭性气息，似乎被一层厚厚的疲惫和迷茫所覆盖。

　　他开始尝试按照路简生远程指导的一些简单方法，在感到焦躁时进行深呼吸，或者用未受伤的右手，在废纸上涂抹一些毫无意义的色块，而不是将拳头砸向墙壁。

　　庄一眠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半分，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清楚地知道，这平静如同冰封的河面，底下暗流汹涌，只需一点外力，就可能彻底碎裂。

　　而外力，果然以一种他们预料之中却又猝不及防的方式，悍然降临。

　　这天下午，庄一眠正在暗房里冲洗照片，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起来。

　　不是电话，而是各种社交软件、新闻推送的提示音，密集得如同骤雨敲打窗棂。

　　他心头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他放下手中的活，拿起手机。

　　屏幕被无数条推送信息淹没，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刺目：

　　【爆】顶流程怀易人设崩塌！街头暴力殴打他人，现场视频血流成河！】

　　【独家视频】程怀易疑似精神失常，疯狂攻击路人，场面极度凶残！】

　　【起底程怀易真实面目：暴躁易怒，曾多次卷入暴力纠纷！】

　　庄一眠的手指有些发凉，他点开其中一个链接，一段明显是手机拍摄的、画面有些晃动但内容清晰无比的视频开始播放。

　　视角是从工作室门外斜侧方拍摄的，恰好能透过被撞开的门，看到室内的一部分景象。

　　视频里，正是程怀易如同疯兽般冲下楼，一拳砸倒第一个男人，踹飞第二个，然后抓起显示器残骸砸向想逃跑的第三人，最后被庄一眠死死抱住，转而疯狂捶打墙壁直至血肉模糊的全过程。

　　视频经过了精心的剪辑，刻意放大了程怀易那双猩红骇人的眼睛，他脸上扭曲的暴戾，以及他攻击时那股毫不留情的狠绝。

　　庄一眠试图阻拦的身影和呼喊被弱化处理，而那三个闹事者最初的挑衅、砸门、强行闯入以及抢夺手机、推搡庄一眠的画面，则被完全被剪掉。

　　整段视频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失控的、危险的、对无辜者施加残忍暴力的程怀易。

　　视频文案将三个闹事者描述为“因摄影费用纠纷前去理论反遭暴力对待的消费者”。

　　视频下方的评论区已经彻底沦陷，充斥着各种愤怒、失望、惊恐和恶意的评论：

　　“我的天！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程怀易吗？太可怕了！”

　　“这根本是精神病吧？眼神好吓人，赶紧掉！”

　　“旁边那个白头发的是谁？好像想拦没拦住，太惨了。”

　　“之前就有爆料说他脾气极差，耍大牌，看来是真的！”

　　“脱粉了，无法接受一个暴力狂。”

　　“报警！必须抓起来！这是故意伤害！”

　　“他是不是吸毒了？精神状态明显不对啊！”

　　……

　　庄一眠快速浏览了几个主流平台，这段视频几乎以病毒传播的速度登上了所有热搜榜榜首，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爆”字。

　　舆论呈现出一边倒的谴责态势，偶尔有几条质疑视频不完整或者为程怀易辩护的评论，也迅速被淹没在口诛笔伐的浪潮中。

　　精心策划，恶意剪辑，精准投放。

　　庄一眠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冷凝如冰的面容。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慌，一种极致的冷静反而笼罩了他。

　　他走到客厅，看到程怀易正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左手，似乎对外界掀起的滔天巨浪一无所知。

　　庄一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将手机递到他面前，屏幕上正在无声播放那段视频。

　　程怀易起初有些茫然，但当他看清视频内容，看清画面里那个疯狂、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时，他的身体猛地僵住。

　　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急促，脸色瞬间褪得比石膏还要白。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都凝固了。

　　视频不长，很快播放完毕。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

　　程怀易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仿佛能听到网络世界那无数指向他的谩骂、鄙夷和恐惧，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穿他的耳膜，扎进他的心脏。

　　过了许久，久到庄一眠以为他会再次崩溃时，程怀易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里没有预想中的狂躁和暴怒，也没有崩溃的泪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水的冰冷。

　　那是一种被彻底背叛、被逼到绝境后，反而剥离了所有情绪的、极致的冷静。

　　“他们果然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

　　庄一眠看着他，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剪辑得很专业，”程怀易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目光落在自己打着石膏的左手上，“角度选得也很好，完美地把我塑造成了一个无恶不赦的疯子。”

　　他抬起眼，看向庄一眠，眼神锐利如刀：“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你，也不是真的想砸了这里。他们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是我。激怒我，逼我动手，然后拍下他们想要的东西。”

　　庄一眠点了点头：“信号屏蔽器，也是为了确保在警察来之前，他们能完成表演并安全撤离。”

　　“嗯。”程怀易低低应了一声，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他极力想要逃离的地方。

　　“这么了解我的弱点，这么清楚怎么才能最快地激怒我，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动资源，做出如此完美的剪辑和推广……”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除了我那位敬爱的父亲，和他手下最忠实的狗，闻珩，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闻珩。

　　这个名字从程怀易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庄一眠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是程怀易的官方代理人，也是程氏家族企业核心圈子里的成员，一个能力出众、手段圆滑、对程怀易父亲程求是绝对忠诚的男人。

　　在程怀易决定暂居比利时“休养”之前，几乎所有的工作和对外事务，都是由闻珩一手打理。

　　“他一直都是在帮我父亲做事。”程怀易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荒凉，“这次，只是为了给我一点点教训。用这种身败名裂的方式，告诉我，我无处可逃，我所谓的反抗和静养是多么可笑。逼我低头，逼我乖乖回到中国，回到他们设定好的轨道上，继续做那个光鲜亮丽、任其摆布的提线木偶。”

　　他抬起那只完好的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有青筋在微微跳动。尽管他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但内里被至亲之人如此算计、逼迫的痛楚，以及视频曝光后事业可能彻底毁灭、被千夫所指的压力，依然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他的神经。

　　庄一眠沉默地听着。

　　他早就猜到此事背后必有隐情，却没想到是如此的冷酷和不堪。这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或黑粉攻击，而是来自血脉至亲的、以摧毁他精神为手段的规训。

　　“你打算怎么办？”庄一眠问。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在询问今晚吃什么。

　　程怀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竟然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火苗。那不再是毁灭的火焰，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反抗意志。

　　“他们想看我崩溃，想看我像条狗一样滚回去。”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狠意的笑，“我偏不。”

　　他看向庄一眠：“阿眠，帮我联系路简生。另外，我的手机……应该有很多未接来电吧？”他之前为了静养，几乎处于半断网状态，手机常年静音扔在角落。

　　庄一眠将他的手机找出来递给他。果然，屏幕上显示着上百个未接来电，大部分来自闻珩、工作室其他工作人员，以及一些未知号码。信息更是爆炸，除了各路人马的询问和关心。

　　闻珩的发来的最后几条信息，语气已经从最初的关切变成了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冰冷：

　　“怀易，看到消息速回电。”

　　“事情很严重，需要你立刻出面解释并道歉。”

　　“公司正在紧急公关，但需要你的配合。”

　　“如果你继续失联，我们将不得不采取必要的措施，包括单方面发布声明，以及……考虑终止部分合约。”

　　“最后提醒，程导非常失望和愤怒。”

　　程怀易看着这些信息，眼神里的冷意更甚。他没有回复，而是直接对庄一眠说：“能帮我拍一张照片吗？”

　　庄一眠微微挑眉，没有多问，拿起了自己的相机。

　　程怀易走到窗边，让自然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和那只醒目的白色石膏上。

　　他没有做任何修饰，甚至刻意展现出自己的疲惫和脆弱，但眼神却直视镜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和坚定。

　　“拍吧。”他说。

　　庄一眠按下快门，捕捉下了这个瞬间。

　　随后，程怀易登录了自己尘封已久的微博账号，无视了无数涌来的私信和评论@，直接发布了这张照片，配文极其简短，却掷地有声：

　　“伤病中，静养。对于近日流传的不完整视频及不实指控，本人保留一切法律权利。真相终会水落石出。感谢所有信任和支持的人。”

　　他没有道歉，没有辩解，没有卖惨，只是宣告了自己的状态，否认了指控，并表明了追究法律责任的立场。

　　这种与舆论预期完全相反的、强硬而冷静的回应，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引发了更大的争议和讨论。

　　支持的粉丝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留言鼓励，质疑视频完整性的声音也开始增多。

　　而反对者则更加愤怒，认为他毫无悔意，态度嚣张。

　　舆论场变得更加混乱，但也成功地将不完整视频和法律追究这两个关键信息抛了出去。

　　发布完动态，程怀易直接将手机再次扔到一边，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看向庄一眠，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疲惫的放松。

　　“第一步，”他说，“至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已经被打趴下了。”

　　庄一眠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巨大风暴眼中，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甚至试图反击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担忧，有敬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知道，程怀易的冷静是强装出来的，他内心的风暴远未停歇。

　　这场与至亲之人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前方注定布满荆棘和陷阱。

　　但至少，他没有选择退缩，没有如对方所愿地崩溃。

　　他选择站在这里，站在风暴之眼，与身边这个白发清冷的男人一起，准备迎接接下来的一切。

　　“接下来，”庄一眠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我们需要和路医生好好谈一谈，不仅是关于你的病情，还有……如何应对这场‘人为’的风暴。”

　　程怀易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后的天空，依旧阴沉，但云层似乎薄了一些，透出些许朦胧的光亮。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而他，不能再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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