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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解围
十一月十五,小雪。
慈宁宫的懿旨送到将军府时,顾清晏正在窗边煮药。素黄绢帛展开,字迹雍容华贵:
“今岁初雪,哀家于慈宁宫设赏雪宴,特邀顾公子入宫一叙,共赏雪景。”
落款处,一方朱红凤印。
李德全低声道:“公子,太后此宴……怕是不怀好意。”
顾清晏将药罐端离炉火,面色平静:“该来的总会来。”
他抬眸看向窗外——细雪纷扬,将庭院染成一片素白。那株萧宸亲手种下的海棠,枝头已覆了薄薄一层雪。
“更衣吧。”他起身,“莫让太后久等。”
申时三刻,慈宁宫。
暖阁内炭火熊熊,熏香袅袅。太后端坐主位,一身绛紫凤袍,头戴九尾凤冠,虽年过四旬,却保养得宜,眉眼间尽是雍容威仪。
下首坐着几位宗室女眷、诰命夫人,以及……郑宏的夫人王氏。
顾清晏踏入暖阁时,所有目光瞬间聚集过来。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暗银竹纹锦袍,外罩素青鹤氅,乌发用玉簪松松束着。面色依旧苍白,但在满室华服珠翠的映衬下,反倒显出一种清冷出尘的美。
“臣,顾清晏,参见太后。”他撩袍跪拜,动作从容。
太后微微一笑,却不叫起:“顾公子身子弱,快起来吧。赐座——”
她刻意拖长了音调:
“就坐哀家身边,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这话说得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顾清晏依言起身,在太后左下首的锦凳上坐下。位置离炭火很近,热气蒸腾,他面色却更白了几分。
宴过三巡,酒过五味。
太后忽然放下酒盏,看向顾清晏:“哀家听闻,顾公子不仅精通兵法,琴艺亦是一绝。今日雪景正好,可否为哀家抚琴一曲?”
满座瞬间静了。
谁都知道顾清晏“病弱”,抚琴耗神费力,这分明是刁难。
王氏掩唇轻笑:“太后有所不知,顾公子身子金贵,怕是……”
“无妨。”顾清晏抬眸,眼中一片平静,“太后想听,臣自当献丑。”
宫人抬来古琴,置于殿中。琴是上好的焦尾琴,桐木为面,蚕丝为弦。
顾清晏起身,走到琴前坐下。指尖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
然后,他抬眸看向太后:“臣献上一曲……《雪夜吟》。”
话音落,拨弦。
琴音起时,很轻。
像初雪落地,无声无息。
渐渐,音色转高,如雪压竹枝,簌簌作响。再转急时,竟似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可那疾风骤雪中,却始终有一缕温润的暖意,像雪夜里的炉火,明明灭灭,却永不熄灭。
满座皆静。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琴声中——不是单纯的技巧炫技,而是真正的意境交融。能让人看见雪,听见风,感受到……那雪夜中孤灯独坐的寂寥与坚守。
太后握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没想到,顾清晏的琴艺竟精湛至此。
更没想到的是——这琴声中透出的心志,远比她想象中坚韧。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顾清晏收手,掩唇轻咳两声,脸色更白。
“好!”太后率先抚掌,“顾公子琴艺,果真名不虚传。”
“太后过誉。”顾清晏起身,微微躬身,“臣久病疏于练习,生疏了。”
“生疏尚且如此,若勤加练习,岂非……”太后话锋一转,“不过顾公子身子这般弱,抚一曲琴便咳喘不止,将来如何辅佐皇帝,处理朝政?”
来了。
真正的刁难。
暖阁内瞬间安静。
所有目光都落在顾清晏身上——或同情,或讥诮,或等着看好戏。
顾清晏却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透着说不出的从容。
“太后说得是。”他垂眸,声音温和谦卑,“臣这副病躯,确实难当大任。所以臣从未想过要辅佐陛下处理朝政,只想……”
他抬眸,看向太后:
“尽己所能,为陛下分忧。哪怕只是献上一计,抚上一曲,若能换陛下片刻舒心,臣……便心满意足了。”
这话说得卑微至极。
却字字诛心。
——我不争权,不夺势,只想陪着陛下,让他开心。
——您连这都要管吗?
太后脸色微变。
王氏却忍不住道:“顾公子这话说得轻巧,可陛下如今日日留宿将军府,连后宫都……”
“夫人慎言。”顾清晏打断她,声音依旧温和,眼中却寒光一闪,“陛下勤政爱民,日理万机,偶尔来将军府,也是与臣商议军务。至于后宫——”
他看向太后,微微一笑:
“太后最是清楚,陛下至今未纳妃嫔,是因心系江山,无暇他顾。臣岂敢以微末之身,误陛下大事?”
一番话,既撇清了自己“惑君”的嫌疑,又将矛头引回太后身上——是你儿子自己不纳妃,关我什么事?
还顺带拍了太后的马屁:您最清楚陛下的心思。
太后被噎得说不出话。
就在气氛僵持时,殿外忽然传来内侍唱报:
“陛下驾到——”
暖阁门开,萧宸踏雪而入。
他一身玄色龙袍,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眉眼间带着风雪的凛冽。见满座女眷,微微蹙眉,却还是向太后行礼:
“儿臣参见母后。”
“皇帝怎么来了?”太后勉强笑道,“不是在前朝议事吗?”
“听闻母后设宴赏雪,儿臣特来凑个热闹。”萧宸目光扫过顾清晏苍白的面色,心头一紧,面上却平静,“顾卿也在?”
顾清晏起身欲行礼,萧宸却已走到他身边,虚扶了一把:“脸色怎么这样差?可是累了?”
这话问得自然,却透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太后脸色更难看了。
“臣无事。”顾清晏垂眸,“只是方才抚琴,耗了些神。”
“抚琴?”萧宸挑眉,看向太后,“母后让顾卿抚琴了?”
“哀家……只是想听听顾公子的琴艺。”太后强笑道,“确实精妙。”
“精妙是精妙,只是顾卿身子弱,经不起这般折腾。”萧宸伸手,很自然地探了探顾清晏的额温,“手这样冰——李德全,去取朕的暖手炉来。”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亲昵得毫不避讳。
满座女眷皆低下头,不敢多看。
太后握紧了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暖手炉很快送来。
萧宸亲手塞进顾清晏手里,又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披在他肩上。
“雪大了,朕送你回府。”他转身向太后躬身,“母后,儿臣先告退了。”
“皇帝!”太后忍不住道,“宴还未散……”
“顾卿累了。”萧宸打断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儿臣改日再来看母后。”
说罢,他握住顾清晏的手,转身便走。
步伐稳健,背影挺拔。
将满室的惊诧、非议、算计,统统抛在身后。
出了慈宁宫,风雪扑面。
萧宸将顾清晏揽入怀中,用披风将他裹紧:“冷吗?”
“不冷。”顾清晏靠在他怀里,轻声说,“陛下……不该来的。”
“朕若不来,”萧宸低头看他,“你是不是打算一直忍着?”
顾清晏沉默。
“顾清晏,”萧宸停下脚步,看着他苍白的脸,“在朕面前,你不必强撑。”
雪越下越大,落在两人肩头。
顾清晏抬眸,看着萧宸眼中那片毫不掩饰的心疼,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阿宸,”他哑声说,“臣……其实很怕。”
“怕什么?”
“怕今日弹错一个音,怕说错一句话,怕……给陛下丢脸。”
萧宸心头一痛,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傻。”他低声说,“你今日很好,比朕想象得还好。”
“真的?”
“真的。”萧宸吻了吻他冰凉的额头,“琴弹得好,话也回得妙。朕在殿外都听见了——‘只想换陛下片刻舒心’,这话说得……朕心都化了。”
顾清晏耳尖泛红,将脸埋进他胸口。
两人就这么相拥着,站在漫天风雪中。
像两株互相依偎的竹,任风雪再大,也吹不散。
回到将军府,萧宸亲自伺候顾清晏更衣、喝药。
炭火烧得旺,室内暖意融融。顾清晏裹着锦被靠在榻上,看着萧宸忙碌的背影,忽然轻声说:
“陛下今日……为了臣,得罪太后了。”
萧宸端药过来,在榻边坐下:“得罪便得罪。朕忍她……也够久了。”
顾清晏看着他眼中的寒意,心头一凛。
“陛下……”
“放心,”萧宸舀起一勺药,吹了吹,送到他唇边,“朕有分寸。”
药很苦,顾清晏却乖乖喝了。
一勺,又一勺。
直到碗底见空。
萧宸放下药碗,取来蜜饯:“含着。”
顾清晏拈起一颗,放入口中。甜意化开时,他忽然问:
“陛下为何……待臣这样好?”
萧宸看着他,烛光在那双清冽眼中跳跃,映出几分真实的茫然。
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
“因为……”萧宸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朕想对你好。”
“只是因为想?”
“嗯。”萧宸微笑,“没有理由,就是想。”
顾清晏怔怔看着他,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美,美得惊心动魄。
“阿宸,”他轻声说,“臣好像……真的爱上你了。”
话音落,他自己先愣住了。
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慌乱地别开眼。
萧宸却笑了。
他低头,深深吻住那双苍白的唇。
将那句迟来的告白,尽数吞没。
窗外风雪呼啸。
室内炉火温暖。
两颗心,终于在这一刻,坦诚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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