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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鱼
迦蓝梦游般绕遍了整个镇子。
哪里都找不到一块糖糕。
镇子里没有市集,没有外来的商贾。满街游走的货郎扛着的扁担里盛的是风干的泥块与碎草。街上的铺面虚掩,门楣歪斜,柜上积着厚厚的、掺了碎砾的沙土。邀他吃青团的人家,锅底干净得像从未生过火;唤他去吃饭的人家,灶台冷得能凝住水汽。
好像除了维持表面的日常,这里的人并不需要真正的食物。那么医馆里消耗的,到底是什么?
迦蓝经过的屋舍,人们依旧对他笑,那笑容却像是描在纸壳上的,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近乎怜悯的客气。那是一种对待即将成为自己人的、虚伪的熟稔。
目前的迦蓝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异样。他全部的念头都系在那块虚无的糖糕上。他疯魔似的想找到它,某种濒临泯灭的直觉在尖啸:重要的不是糖糕,是那个会给他买糖糕的人。
他走了好几圈,也找了好几圈,却一无所获。他终于累了,索性就坐在镇口那座微微倾斜的石桥上,腿荡在半空中,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他只是想要一块糕,为什么哪里都没有?他究竟是在哪里见过那块糕,又是在哪里吃过的?
先生……又是谁啊?他想不起来。
他哪里都不疼,但就是好难受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情绪的金线早已被无处不在的佛力寸寸绞断。他仅存的意识抱成一团缩在一角,在佛光的不间断的冲刷下,就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一股脑的都冲进了这个名为想要甜糕的执念里。他本能地知道,若连这点念头都守不住,他便会彻底沉沦,化作这河滩上无数带着人脸纹路的、沉默的卵石之一。
他委屈地哭着,就像一个自己掉进泥坑里的孩子,哭唧唧的等着被安慰,他潜意识里就是觉得应该有谁会来哄他的。那个人会抱抱他,会亲亲他,甚至可能会拐着弯的夸他跌的有创意或者哭的特别好看,他等啊等啊,越哭就越觉得委屈。他没等来他想要的糖糕,却等来了一枚果子。
那是一枚干瘪的、几乎失去水分的野山楂,丑得可怜。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意识到眼前晃动着的是一小团暗红色。一股极其微弱的、腐败的酸甜气,执拗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迷茫地眨着眼,不知所措。
阿朵无法言语,她在迦蓝嘴边晃了半天野果子,见他仍是傻呼呼,可苦恼了。
但是起码有了反应。于是阿朵按着那人说的,近乎粗暴地将果子塞进迦蓝嘴里。然后……然后应该做什么?她都给他吃果子了,怎么这人还是呆呆的?
阿朵不想跟迦蓝这个小傻子比谁傻得更厉害,她近乎直觉的用一只手遮住他那双映不出倒影的眼睛,另一只手按住他被动接收着梵唱的耳朵。但是手不够用了,阿朵犹豫片刻,索性将他的头轻轻揽入自己单薄的怀中。
现在,他不用看这虚假的祥和,不用听那重复的祷言了。
他就只能用舌尖去尝。他果子都吃了就赶紧好起来吧,然后快点走吧。
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带着哽咽的吞咽。阿朵低头,看着怀中之人空茫的侧脸,心里漫上一股巨大的悲伤。
多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就被磋磨成了这副模样呢。幸好……不知为什么,他心底还死死咬着一点执念不肯放。还好,他还剩下这么一点执念。
就是哭的好可怜啊,怎么哭的这么像个孩子啊。
迦蓝蜷在阿朵怀里,口中那点酸涩到发苦的味道,是此刻唯一真实的存在,像是一滴燃料,注入了他濒临熄灭的心灯里。迦蓝忽然抬起头,琉璃镜片后的双眼虽然依旧空洞,却有什么东西在深处裂开了一条缝。
「皈依我,信我,拜我。」
「皈依我,可得解脱,可获永生。」
「皈依我,信我,拜我。」
「皈依我,终成大道,可得极乐。」
有谁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吵。声音隔着什么,听不真切。或许不是因为耳朵被遮住,而是嘴里那颗山楂太酸了。那汁液侵蚀着味蕾,尖锐的酸与苦占据了所有感官,让他再分不出一丝精力去分辨那叨叨的低语。
阿朵看到迦蓝好像精神了一点,又好像是更傻了一点,她使劲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忽然一用力,把怀里的迦蓝从桥边推了下去。
水不深。迦蓝跌坐在冰冷的河水里,溅起一片清澈的水花。他懵懂地坐在水中,好一会眼珠才小幅度的转了转,看向了河滩上铺开的卵石。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石头上的小脸好像都在笑。
迦蓝怔怔地看了很久,或许比他意识到的更久,才迟缓地伸出手摸了摸。
这一块石头的纹路……好像总爱憨笑的阿明。
这一块粗粝的轮廓……像极了吹胡子瞪眼时的薛长老。
这一块……似乎是和阿常住一屋的……那个小师兄?
他一块一块的看过去,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甚至瞥见一颗稍小的石头,上面特别特别浅的线条,竟与阿常有几分稚气的相似。
那他呢?
迦蓝迷迷糊糊地想。
为什么……没有找到属于他的那块石头?
迦蓝没想明白,他只听到石头们围着他在唱歌,石头们还送给他小礼物,石头们手拉着手,一人一点的往他精神里塞了一些什么。
冰凉的河水浸透白衣,寒意刺入肌骨,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冰冷。他张了张嘴,破碎的音节从喉间艰难挤出,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在撕裂魂灵:
“你们……”他轻声问,声音嘶哑,“也有过……糖糕吗?”
石头自然不会回答。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答案。
阿朵涉水而来,用力将他从河里拽起,湿透的衣袍沉甸甸地贴着身体。她领着眼神空茫的迦蓝回到医馆,像牵引一个没有魂灵的人偶。
玉长老站在院中,看着迦蓝双眼空洞、亦步亦趋地跟在同样姿态僵硬的阿朵身后,唇角缓缓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她的两个作品,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也会回到她的身边。多乖啊,多好的孩子们啊。
水珠顺着迦蓝的衣角滴落,在医馆干燥的泥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站在院中,一动不动。玉长老缓步上前,指尖拂过他湿透的墨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瞧这狼狈的……”她声音里含着恰到好处的怜惜,指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引着他往屋内走,“快去将湿衣换了,莫要着了凉。你需得完完整整的才好。”
完完整整。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在她唇齿间轻轻一绕,带着深长的意味。
迦蓝温顺地跟着她。满心满意都在想口中残余的山楂的酸味。那酸味里还夹杂着一点甜,不是糖糕的甜,但终究是甜的。这点甜成了迦蓝混沌意识里唯一清晰的坐标,提醒着他这件事发生了,提醒着他不要再缩在壳子里,提醒着他可以出来了,出来了才能去找更多更多的甜。
迦蓝被引回那狭小的房间。门在身后合拢,并未落锁,但这方寸之地仿佛有无形的壁垒牢牢的把他留在了这里。他脱下湿衣,在怀里摸了摸,却没找到那枚平安扣。迦蓝或许找过了,或许压根就不在乎,或许完全没找过,但这并不重要。只是在玉长老问平安扣好不好用的时候,没提已经不见了,只是安安静静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迦蓝依着玉长老的吩咐,静坐,诵经。只是那经文字句掠过心头,如同风吹过沙地,留不下痕迹。他有时会无意识地抬手,却不知道想触摸点什么。琉璃镜被收走了,那枚总是带着微凉触感的耳坠,虽然还在,但也好久都没热过了。
他安静地坐在回廊下,看他们为自己的皈依礼忙碌。风拂过耳畔痒痒的,他无意识地抚过肩头黑发,总觉得这般顺滑的触感,本该是被谁握在掌心把玩的。
「小菩萨。」
恍惚间似有带笑的呼唤穿透了时光。
秦长老蹦跳着过来的时候,看到迦蓝坐在那出神,那乌漆漆的眼中时不时就会有一点光隐约掠过然后继续沉入黑暗。秦长老揪了揪下巴,手劲一大就揪下来两根,他心疼的直撇嘴,最终自暴自弃地一跺脚。
“给你提前沾沾禅意啊!”秦长老样迦蓝怀里塞了一只小竹灯,又把迦蓝的头按了下去让他跟竹灯真切的打了个照面。秦长老眼巴巴的等了半天却得不到回应,就有些悻悻的,他小心翼翼的张望了一圈,做贼一般地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往迦蓝身边一坐。
他戳了戳迦蓝的脸蛋,忽然嘿嘿一笑:“小迦蓝,师父给你讲个故事醒醒神吧。”
他也不管迦蓝听不听得懂,自顾自说了下去:
“从前有个池塘,里头住着三条傻鱼。一条笨红鱼,一条小白鱼,还有一条,嗯,大傻子黑鱼吧。三条鱼关系不错,就说好一直都在这个水池子。池子里还有不少小虾小蟹,日子本来过得自在。”
“后来啊,来了条坏蛟龙,趴在池塘口说:分我些鱼虾,我保你们池塘太平。三条鱼不肯啊。可第二天,池塘边的水草就被啃秃了,池水也脏了。小红鱼气得要去拼命,被小黑鱼拦下了。小白鱼决定跟蛟龙做交易,说给它些吧,换一时安宁。”
“它们挑了最小的虾送出去。蛟龙吃了,果然不再祸害水草。可过了几天,它又要,而且要得更多。这次送了几只小蟹。蛟龙的胃口却越来越大,后来非要肥美的鱼苗。池水更浑浊了,活着的虾蟹越来越少,死了的残骸越堆越高。”
秦长老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蒙上一层淤泥:
“小白鱼自责啊,它觉得自己被骗了,某天夜里游了出去,再没回来。第二天,蛟龙竟真的没来讨食。小红鱼找不到小白鱼于是也去找蛟龙,却被吃掉了一大半。而小黑鱼从此麻木,日复一日打捞着池里所剩无几的鱼虾,主动送去蛟龙嘴边,换得片刻虚假太平。”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小红鱼半死不活的,小白鱼又突然回来了,开始替蛟龙管理池塘,它告诉所有鱼虾,能被蛟龙选中是福气。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它身上渐渐长出类似蛟龙的硬甲。”
故事戛然而止。秦长老唏嘘着拍了拍迦蓝冰凉的手背,像在安慰故事里那些消失的鱼虾。他起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似乎打算离开,他没看到迦蓝混沌的眼底似有碎金浮动。
迦蓝忽然抬起手,用指尖在地上画了个歪斜的圈。秦长老似乎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有反应,被吓了一跳,他左右看看,才安心的拍了拍胸脯,又从袖子中掐了一点红塞进了迦蓝口中。“差点把这个忘了,他们两个的份都给了,我的我得亲自给。”秦长老嘀嘀咕咕,也不在乎迦蓝听进去多少。
迦蓝画完圈,缓了好几口气,又在圈外点了三个点。
“鱼死了。” 他点在小红鱼的位置。嘴里苦苦的,酸酸的。
“水脏了。” 指尖划过大片浑浊。那点酸味尽了,又反了一点甜。
“蛟龙……还在饿。” 迦蓝最后戳在池塘边缘。这果子他没吃够,还想再来一点。
秦长老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咬了咬牙使劲的眯了眯眼。然后他就看见那歪斜的圈旁,迦蓝无意识多画了第四处。一道锋利的折线由内到外劈开圆环,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哈!”秦长老突然爆发出大笑,几颗蜡珠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滚到了尘埃深处。他弯腰,往那道折线旁轻轻放了颗光滑的石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砸进迦蓝耳膜:
“小傻子,记住了,蛟龙从来不吃祭品。”
“因为祭品……是喂不饱规则的。”
更多的蜡珠掉落,秦长老也不在意,他笑的讽刺,“蛟龙张口那刻,要的不是鱼虾。它是让池塘承认……它本该被吃。”
枯瘦的脚碾过地面,一点一点撵净了地面上的痕迹。
“第一条鱼献出性命,换的是可被牺牲的例子。第二条鱼献出良知,换的是应当服从的理论。第三条鱼献出同类,换的是弱肉强食的法则。”
他忽然揪住迦蓝的衣领逼他直视医馆正堂:
“你看那些日夜跪拜的木头人,当真以为佛要香火?那是在用温顺……把自己炼成合该被吃的肉!”
檐外忽有惊雷炸响。秦长老在雷声里松开手,往迦蓝掌心塞了块棱角尖利的石头。
“祭坛摆再多贡品……不如砸穿坛底那杆秤。”
“……秤?” 迦蓝怔怔重复。
老者大笑,他拍了拍迦蓝的头,有枯黄的稻草窸窸窣窣的掉落。“称你骨头几两金的那杆秤。”
他枯槁的指尖点了点那颗石子,又划过迦蓝的心口,又在那里使劲戳了戳。他张了张嘴,笑的古怪:“蛟龙怕的不是小傻子鱼不服从,它怕的是拿刀的人啊。”
“第一条鱼殉道,债契烙进皮肉;第二条鱼麻木,债契刻入骨缝;第三条鱼献媚,债契淌进血脉。”
秦长老闭上眼,费尽力气才终于说出了口:“这满池水都成了抵押物,你说蛟龙急着吃谁?它就养着,乐的看它们在悔悟中受尽折磨。”
迦蓝眼中的光又亮了亮,映着秦长老咧开的森白牙齿,他分明是笑的,可是又像是在哀嚎着哭。
“它只怕拿刀的人,它怕的只是敢把债契剁碎的疯子,是能掀翻秤杆的泼天妄念,是宁可把池塘炸穿……也不许规则把活物写成账本的——”
他贴着迦蓝耳边,咬碎了牙才挤出了最后的几个字。
“疯菩萨!”
风吹过庭院,吹散他最后一缕话音。迦蓝空茫的眼底,碎金的光芒剧烈震荡,仿佛有什么被囚禁的东西,正在拼命撞击着牢笼。
“鱼…疼吗?”迦蓝突然轻声问。
秦长老没想到等了半天却等来了这句,他笑的更像哭了。好半晌他才平复下心情,手指在迦蓝的耳坠上戳了戳,似有一抹暗光流过。
“不疼的,那三条鱼原本就有鳞的,现在却都忘了怎么流血。”
脚步声从廊外传来。秦长老瞬间挂上嬉笑,高声嚷嚷:
“哎哟我们小佛子连听故事都这么招人疼!”
他飞快的又撇了一眼地面,再次确认了两人对话的痕迹已被尽数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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