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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旧事
深秋的汀州和北京是两个世界。
北京已经供暖了,室内干燥得像沙漠,窗玻璃上结着白霜。
而汀州——汀州还残存着夏天的尾巴。
空气是湿的,风是软的,巷子里的青石板路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江野提着行李箱,站在“夏天书店”门口,抬头看那块木招牌。
字是手写的,楷体,工整里透着一点笨拙的可爱。
他知道这是林夏自己写的——三年前开业时,林夏在朋友圈发过照片,配文:“终于有自己的地方了。”那时江野看见了,没点赞,只是把照片存了下来。
现在他站在这里。真的站在这里。
行李箱轮子碾过门槛,发出轻微的咯噔声。书店里很安静,午后阳光从临街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有旧书的味道,咖啡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林夏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但江野闻得到。就像他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林夏的背影一样,他也能在千万种气味里辨认出这个人的存在。
林夏站在楼梯口。
他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一件灰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白色的棉T恤,裤子是深蓝色的家居裤。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医院时柔和了一些,但依然瘦。瘦得让人心惊。他扶着楼梯扶手,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二楼。”林夏说,声音很轻,“左边那间。”
江野没说话,提着箱子上楼。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响声。很窄,只容一人通过。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城中村那个违建棚屋里,楼梯也是这样窄,这样陡。
那时候他每天下午逃课去林夏家补课,爬楼梯时总要抱怨:“你这楼梯是给猫设计的吧?”林夏就会回头瞪他:“不爱来别来。”
现在楼梯依然窄。
但抱怨的人不抱怨了。
二楼比江野想象的大一些——其实也没大多少,只是一个带卫生间的小套间。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仅此而已。
窗户对着后巷,能看到对面人家晾晒的衣服在风里飘荡。床上铺着素色的床单,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有一盏台灯,几本书,一个笔筒。简单得近乎简陋。
但干净。一尘不染的干净。
江野把行李箱放在墙角,回头看向楼梯口。林夏还站在那里,扶着门框,看着他。眼神复杂——有不安,有犹豫,还有一种江野读不懂的、深重的疲惫。
“房东,”江野开口,故意让语气轻松起来,“房租怎么算?”
林夏愣了一下。显然没跟上这个玩笑。
江野走过去,在距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住。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在他俩之间切出一道明暗的分界线。江野在光里,林夏在阴影中。
“用我一辈子算,”江野继续说,声音低了下来,“够不够?”
林夏看着他。很久很久。久到巷子里传来阿婆叫卖糍粑的吆喝声,久到远处有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地响过,久到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琥珀。然后林夏转身,下楼。动作很慢,但很决绝。
江野听见他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木台阶上。然后听见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泣。
他追下去。
在楼梯拐角处追上林夏。林夏背对着他,肩膀在轻微颤抖。江野从背后抱住他,手臂环住那截细得惊人的腰。他把脸埋在林夏颈窝里,呼吸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别哭。”江野说,声音闷闷的。
林夏摇头。没说话,只是摇头。眼泪掉在江野的手臂上,滚烫的。
“我不该来?”江野问。
“不该。”
“那我走?”
“……别走。”
这两个字说得很轻,轻得像叹息。但江野听见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紧到能感觉到林夏的肋骨,一根一根,硌着他的手臂。紧到能感觉到林夏的心跳,很微弱,很快,像受惊的小鸟。
“好。”江野说,“我不走。”
那天下午,江野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他就带了一个行李箱,里面几件衣服,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些文件。他把衣服挂进衣柜时,发现衣柜里已经挂了几件衣服。都是林夏的。洗得发白的T恤,磨破边的牛仔裤,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那是很多年前的款式了,袖口已经起球。
江野的手指在那件羽绒服上停留了几秒。
他记得这件衣服。高三那年冬天,林夏总是穿它。袖口太长,他总是要卷起来。
江野笑话他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林夏就会瞪他,然后低头继续做题,耳朵尖红红的。
现在这件衣服挂在这里。孤零零的。像它的主人一样。
江野深吸一口气,关上衣柜门。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是空的,除了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他拿起笔记本,随手翻开。
不是空的。
里面夹着一封信。或者说,一页从某个本子上撕下来的纸。字迹很熟悉——是林夏母亲的。江野的手指僵住了。他想合上,但眼睛已经看到了开头的几行字:
「小夏十岁那年,他爸走了。小夏说,妈,我不会走,我会陪你。我哭着骂他傻。他知道自己的病,从小就知道。他说,妈,我想活成一棵树,不是草。草太容易枯了。」
江野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页纸。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纸照得半透明。他能看见纸背面的字迹透过来,模糊的,扭曲的,像泪痕。
他继续往下读。
「但树也会死的。小夏,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能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没能让你像别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你总是那么懂事,懂事得让我心疼。你去打工,去还债,去照顾我这个没用的妈妈。你从来不抱怨,从来不喊累。」
「可是妈妈知道你很累。妈妈看见你半夜偷偷哭,看见你对着镜子看自己越来越苍白的脸,看见你摸着脖子上的针眼发呆。妈妈什么都知道,但妈妈什么都做不了。」
「小夏,如果有下辈子,妈妈还想做你妈妈。但妈妈会做一个健康的妈妈,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温暖的家。让你可以肆无忌惮地笑,可以理直气壮地爱,可以活成真正的树,而不是一根在风雨里飘摇的草。」
「这辈子,妈妈欠你的。下辈子,妈妈还。」
信到这里结束了。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纸角一个模糊的水渍,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别的什么。
江野慢慢坐了下来。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椅上。他拿着那页纸,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阳光从书桌移到墙壁,久到巷子里的吆喝声渐渐平息,久到楼下的书店打烊的铃声响起——叮铃,叮铃。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高中时林夏总是穿长袖,哪怕是夏天最热的时候。现在他知道了——是为了遮住手臂上的针眼。想起林夏总是不吃食堂的肉菜,说省钱。现在他知道了——是因为肾病要控制蛋白质摄入。
想起林夏总是很早就困,趴在课桌上睡着,脸色苍白得像纸。现在他知道了——是因为贫血,因为累,因为这具身体早就千疮百孔。
而他呢?
他在做什么?
他在抱怨林夏不回应他的感情,在生气林夏推开他,在恨林夏“背叛”了他。他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因为得不到想要的玩具而大发雷霆。却从来没想过,那个玩具不是不想给他,是给不起。
给不起。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扎进江野的心脏里。不深,但足够疼。疼得他弯下腰,把脸埋进掌心。掌心里还攥着那页纸,纸的边缘割得他手心生疼。
楼下传来脚步声。很轻,很慢。是林夏上楼了。
江野迅速把信纸折好,塞回笔记本,把笔记本放回抽屉。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门。他需要一点时间整理表情——整理那些快要决堤的情绪。
门开了。
“晚饭好了。”林夏在门口说,声音依然很轻,“下楼吃吧。”
江野没回头。“好。”
他听见林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又响起,下楼去了。江野这才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楼道里的灯光昏黄,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他想起信里的那句话:「他想活成一棵树,不是草。」
可是林夏啊,江野想,你知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早就是一棵树了。一棵在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树,根扎得很深很深,枝干挺得很直很直。风吹过,雨打过,你都没倒。
倒的是我。
是我这棵看似高大、实则空心的大树。
晚饭很简单。
一锅白粥,一碟清炒白菜,还有几个馒头。林夏盛粥时手在抖,勺子和碗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江野想接手,林夏躲开了。
“我能做。”林夏说,语气很平静。
于是江野坐下来,看着他。看着他把粥端过来,看着他把筷子摆好,看着他坐下时因为腰疼而轻微蹙眉。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很小心,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吃吧。”林夏说。
江野端起碗。粥煮得很烂,米粒几乎化开了。他喝了一口,温的,正好。然后他夹了一筷子白菜,放进嘴里。没什么味道——盐放得很少,油也少。但他吃得很认真,一口粥,一口菜,一个馒头。
林夏吃得很少。半碗粥,几口菜,馒头只撕了一小块。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江野看着他,想起医生的话:“他现在消化功能很差,要吃软食,要少食多餐。”
“明天我去买菜。”江野说,打破了沉默。
林夏抬头看他。
“我会做饭。”江野继续说,“虽然做得不好,但……可以学。”
“不用。”林夏摇头,“楼下有餐馆,可以叫外卖。”
“外卖油大,盐重。”江野说,“不行。”
林夏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喝粥。“随便你。”
饭后,江野抢着洗碗。林夏没争,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江野洗碗的动作很笨拙——他这辈子没洗过几次碗。洗洁精挤太多,泡沫溢出来。
水开太大,溅了一身。但他洗得很认真,每一个碗都要里外擦三遍。
洗到一半,有什么东西蹭了蹭他的裤腿。
江野低头,看见那只叫“野”的橘猫。猫很胖,毛色油亮,正仰着头看他,黄色的眼睛圆溜溜的。江野蹲下来,摸了摸猫的头。猫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在他手心里蹭。
“它喜欢你。”林夏在门口说。
江野抬头。林夏站在昏黄的灯光里,嘴角有一丝很淡很淡的笑意。那是江野今天第一次看见他笑。
“它叫野。”林夏又说,走过来把猫抱起来,“我捡到它的时候,它才这么小。”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巴掌大的大小,“躲在书店后门的纸箱里,冻得发抖。”
猫在林夏怀里很乖,仰着头舔他的下巴。林夏被舔得痒,笑起来。真正的笑,眼睛弯起来的那种。江野看着,心脏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它像你。”江野说,站起来,擦干手。
林夏愣了一下。“哪里像?”
“都倔。”江野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猫的脑袋,又摸了摸林夏的头发,“都……让人心疼。”
林夏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猫,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猫的下巴。猫舒服得眯起眼睛,呼噜声更响了。
那天晚上,江野躺在床上,听着楼下的动静。林夏在书店里整理书架,能听见书一本本放回原位的声音。很轻,很有规律。然后脚步声响起,上楼,洗漱,回房。关门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
江野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些水渍的痕迹,像地图,像云,像某种抽象的画。他看着,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违建棚屋里,他和林夏挤在一张1.2米的小床上。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安静。
那时林夏背对着他,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他伸手,搭在林夏腰上,林夏整个人都绷紧了。
“放松。”江野在他耳边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林夏没说话,但身体慢慢软下来。后来他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江野搂着他,像搂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现在他们住在同一栋楼里,隔着一堵墙。很近,又很远。
江野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阳光的味道——林夏今天晒过被子。他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
睡吧,他想。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早上,江野是被猫吵醒的。
猫在挠他的门。坚持不懈地,一下,又一下。江野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开门。猫窜进来,跳上床,在他枕头边转了一圈,然后趴下,开始舔爪子。
江野看了眼手机——早上七点。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汀州的早晨是雾蒙蒙的,巷子里已经有了人声。早点摊的蒸汽,自行车的铃声,还有远处学校的广播操音乐。一切都鲜活,真实,充满烟火气。
他洗漱完下楼时,林夏已经在书店里了。正在给一排绿植浇水。他穿着那件灰色的开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细瘦的手臂。手臂上有几个暗红色的针眼,新的旧的叠加在一起,像某种残酷的勋章。
江野走过去。“早。”
林夏回头看他。“早。早餐在厨房,自己去拿。”
厨房里有一锅粥,还有两个包子,一杯豆浆。粥还是煮得很烂,包子是楼下买的,豆浆是温的。江野端着早餐出来,坐在窗边的卡座里吃。林夏继续浇花,浇得很仔细,每一片叶子都要喷到。
“你今天要透析吗?”江野问。
“嗯。”林夏点头,“下午。”
“我陪你去。”
林夏的手顿了一下。“不用。”
“用。”江野说,语气不容反驳。
林夏回头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继续浇花。浇完了,他把喷壶放好,走到柜台后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册,犹豫了一下,递给江野。
“这个,”林夏说,“你……看看吧。”
江野接过相册。黑色的封皮,已经很旧了,边角磨得发白。他翻开第一页,愣住了。
是他的照片。
高中时的照片。穿着校服在打篮球的,在教室睡觉的,在食堂吃饭的。有些他记得,有些不记得。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一行小字,是林夏的字迹:
「2015.9.3。他今天打球输了,很不高兴。但看见我时,还是笑了。」
「2015.10.15。他在课上睡觉,被老师叫起来罚站。站得笔直,但眼睛还是闭着的。」
「2015.11.20。食堂的鸡腿很难吃,但他还是吃了两个。吃得很香。」
江野一页页翻下去。大学时的照片,工作时的照片,甚至……甚至有一些明显是偷拍的照片。他在咖啡店窗边工作的侧脸,他在路边等车的背影,他在酒店门口和别人握手的瞬间。
最后一张,是最近的。他在“野夏咖啡”的窗边,低头看文件。照片是从书店这边拍的,隔着一条街,隔着玻璃,隔着三年的时光。照片下面写着:
「2023.10.23。他又来了。恨我也好,至少他记得我。」
江野合上相册。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头看林夏,林夏站在柜台后面,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等待着审判。
“为什么?”江野问,声音沙哑。
林夏没说话。
“为什么留这些?”江野站起来,走到柜台前。他把相册放在柜台上,推过去,“为什么?既然要推开我,既然要说那些伤人的话,为什么还要留这些?”
林夏抬头看他。眼睛很红,但没有眼泪。
“因为,”林夏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因为我爱你。”
三个字。简单的三个字。江野等了十年,终于等到的三个字。在这个深秋的早晨,在这个小小的书店里,从这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嘴里说出来。
没有浪漫的场景,没有煽情的音乐,甚至没有一个拥抱。只有两个人隔着柜台站着,一个红着眼,一个白着脸。还有一只猫,在阳光下伸懒腰。
江野绕过柜台,走到林夏面前。他伸手,捧住林夏的脸。那张脸太小了,他一双手就能完全捧住。皮肤很凉,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但江野看着,像看着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再说一遍。”江野说。
林夏的嘴唇在颤抖。
“再说一遍。”江野坚持。
“我……爱你。”
江野低下头,吻他。很轻的一个吻,落在额头上。然后是眼睛,鼻尖,最后是嘴唇。林夏的嘴唇很干,有点起皮。江野小心地吻着,像吻一件易碎的瓷器。
吻了很久,江野松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我也爱你。”江野说,“从十八岁,到现在,到以后。一直爱你。”
林夏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颗,两颗,砸在江野的手背上。滚烫的。
“对不起,”林夏哽咽着说,“对不起江野,对不起……”
“别说了。”江野把他搂进怀里,搂得很紧,“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好好过。一天一天地过。”
窗外,阳光正好。巷子里有人推着自行车经过,车铃叮铃铃地响。猫跳到柜台上,好奇地看着这两个抱在一起的人类。书店里的钟敲了八下,当当当,声音悠长。
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这个深秋的早晨,在这个叫“夏天”的书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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