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十二冬

　　李斯文出门前，很认真在厕所镜子前整理过发型。
　　执着于把鬓角的碎发理顺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依旧很在意陈芯的看法。
　　不禁有瞬神伤。
　　陈芯藏在银丝边眼镜后的双眸，总带着审视与等待。

　　/

　　她在自习室外，罕见没有抓紧时间看资料。
　　目光呆滞，看墙边一株绿植。
　　李斯文提口气，装作漫不经心走过去。
　　“说吧，什么事。”
　　陈芯淡淡瞥一眼。就那一眼，李斯文知道她不会说出多好听的话。
　　心揪了下。
　　面上还是沉静、不在乎。

　　她转过身。谈吐流利，好像这些话提前在她脑中写了千百遍。
　　“李斯文，我本来打算忍下去。但是今后我们都在竞赛班学习，朝夕相处。一天两天承接你的情绪不是难事，但一个月两个月，会对我造成很大负担。我们也都不是初中生，高考保送的重要性，你知道，你妈更知道。你别把时间浪费在跟我斗气上，行吗？竞赛班的课程不简单，我没有多余的心力跟你周旋。”
　　理智、客观、清晰。
　　倒是李斯文语塞。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过不去？”
　　他故意甩狠：“都过不去。”
　　微微侧脸，露出凌厉的下颌线。

　　“那怎样，李斯文？过去的事情，要我跟你道歉吗？”
　　陈芯说得轻飘飘。因为她不在乎道歉，不在乎李斯文，不在乎这段过早夭折的关系。
　　她只在意结果——李斯文必须远离她。

　　“陈芯你把我当狗耍，很爽？”
　　他终于还是失控，露出孩子泄愤的神情。
　　“从头到尾，你是不是就把我当你往上爬的阶梯？我是你的一次性学习机是吧？用完就扔？你欠我的东西还得清吗？用了我的金牌班资料，给你家省了多少补课费？怎么，那点钱都出不起？”他勾唇轻蔑一笑，“哦，我忘了。金牌班也不是花点小钱就能去上的。”
　　陈芯面不改色：“李斯文，难道你觉得没有你，我就考不上明德吗？”
　　他答得果断：“对。”
　　他俩心知肚明，这句话无异于：“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陈芯直直望着李斯文：“你跟你妈还真像。”
　　“说我们的事情，跟我妈有什么关系？”
　　“跟你妈没关系吗？”陈芯神色淡淡，一句话里藏着多少往事。
　　然后垂眸，语气轻松又刻薄：“我知道你一直憋着一口气，要压沈东一头。不过知道吗，李斯文。你这辈子都不会超过沈东。你跟他完完全全是两种人。别白费力气了。”
　　说完，她刻意等了片刻。
　　好像在等眼前这个不稳定的男孩发作。而她有绝对的信心与把握控制住他的愤怒。
　　或者说，玩弄他的愤怒。

　　但李斯文听完后，反而很安静。
　　他安静下来的面目神情，就如同初中两人坐在图书馆，陈芯无数次用余光瞥过的那个男孩。镇定、自傲、温顺有礼。
　　那时为了避嫌，长长的木桌，他们一左一右，隔得远远的。
　　内心的暧昧与悸动却很真实。
　　因为这副神情，她所有理直气壮濒临瓦解，心虚不忍起来。
　　她骂的明明是顽劣自大的李斯文，却害那个温柔体面的李斯文无辜受害。

　　她在犹豫是否该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李斯文回来了。
　　抬着黑白分明的眼眸，眉目俊朗，但压迫感十足。
　　“对，我就是喜欢白费力气。我认。”
　　喉咙发紧掩藏着情绪，补上一句：“而且陈芯，我在你身上已经白费过很多力气。”
　　他转身很快，留下一道利落的身影。

　　李斯文是连背影都完美的人。
　　陈芯推开自习室的玻璃门，挑了张位子坐下。
　　英语阅读的开头看了两遍还没看进去。她终于抵制不住，摸出书包夹层的小圆镜。
　　这面镜子如此清晰。
　　照出她平淡的五官、暗沉的肌肤、冒出黑头的鼻尖和两颊顽冥不灵的青春痘。
　　李斯文不知道，陈芯忽冷忽热忽远忽近不是玩弄他，不是惩罚他，她捉弄惩罚的对象的一直是自己。

　　/

　　司眉到了文科班后适应不少，远离了化学、物理，在明德好像也没那么水土不服。
　　地理和历史虽然没有想象中简单，但比想象中有趣。
　　她按部就班上课、做题、吃饭、睡觉。
　　日子平静如水。

　　她在天文社呆了一学年，在高二换届的时候决定退出。
　　李斯文那个“天文迷”朋友白启明做了新社长。
　　听说什么高价器械被弄坏了，正头疼。
　　蒋付混了个k歌社的社长当，周二周四一下课就得意洋洋拎着活动室大门钥匙，颇有官威昂首阔步地检查小将们的练习成果。林杉说她简直要把轻松愉快的音乐时间变成稍息立正的军训时间，女魔头转世啊。蒋飞搭腔说，是因为蒋付从小到大没当过什么干部，一有机会瘾就格外大。蒋飞忙着准备全国中学生网球比赛，经常要训练一下午直到第一节晚自习结束。作业没写完是常事。老师对这类艺体生也有思想准备，并不太为难他，只要求尽快补上。
　　林杉跟向文翔又和好。目睹林杉和蒋飞对话的当天晚上，向文翔就发消息给林杉。
　　那时课室人都走光，就剩她跟司眉。司眉跟数学题较劲，她陪着，顺便跟向文翔较劲。

　　“帮你打水那个男生......你跟他很熟？”
　　她特意等了三分钟才回复。而且每秒都在脑海里想象对面抓耳挠腮的动作。
　　“嗯，熟啊。”
　　向文翔秒回：“你怎么跟谁都熟？”
　　“不行吗？谁让我开心，我就跟谁熟。免得受气啊。”
　　她故意刺向文翔。
　　一会，他发：“之前的事情，你还在生气？”
　　不然呢？
　　林杉不想计较：“还好。”
　　向文翔也不说他错，只说：“我不太会哄女孩子。”

　　偏偏这句话让林杉心潮澎湃。
　　心脏狂跳。
　　他继续说：“小时候跟我姐吵架，两个人常常闷头好几天不说话。我就这性格。你别介意。”
　　“你还有姐姐？”
　　“嗯。表姐。”
　　“比你大几岁？”
　　“大一个月。就在我们学校。”
　　“？！！没听你说过！叫什么啊？”
　　“陈芯。”

　　林杉打字的手顿住。
　　想起新校区自习室里那个脸上架着银色镜框，处事淡然，很了解怎么说话会让人难受的厉害女孩。想起她语气中的强势跟莫名的恶意。林杉怎么都不能把她跟帮自己捡到裤腰带的向文翔联系在一起。沉静片刻后，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
　　“她在一班。挺厉害的。”
　　“嗯，听表彰的时候好像听到过。”
　　她的热情冷却下来。

　　司眉做题的时候特别固执。
　　而且小题要把每个选项想得明明白白，不用偷懒的方法，
　　林杉几次让她对照答案找找思路，她都不干。
　　她非得靠自己想出解法，最终浪费了时间，破坏了心情。至少在林杉看来是这样。

　　跟司眉在一起呆得越久，她越了解这个人。
　　司眉算是浓颜，五官舒展，一双杏眼冷峻多情。面无表情的时候，强势难以接近，很难搞的样子。但笑起来，又好像友善可靠到什么话都可以跟她说。
　　她很固执，埋头解题的时候谁的声音都听不见。会玩冷暴力，吵架时不回消息不接电话。
　　社交时有自己的棱角，不惹人但也不接受被人冒犯。
　　她很好强，做事认真努力，基本上是第一个到班最后一个离班的。
　　有段时间走路的时候，她都背单词。后来发现效率低，改为早起十分钟回课室背。
　　考得不好，她就一个人躲起来哭。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哭了，但她还是要躲起来。
　　她很果敢，有魄力，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她从讲台上救下犯蠢的林杉，是她在深夜聊天时带有担心的目光，听林杉的苦恼与心事。是她在林杉捧着杂志专心致志时，扶着她的肩膀说，你穿这件衣服绝对好看。
　　林杉说不上来司眉自带的那种魅力，总之是特别摄人心魄的。
　　你会天然被她吸引，然后喜欢上跟她交谈。熟悉后，你难以自控地嫉妒她，嫉妒她得到的那种丰厚优渥并且无条件的爱，嫉妒她给出的合乎分寸妥帖温暖的关怀，嫉妒那么多人为她而来为她守候为她盘旋又等待，嫉妒她不费吹灰之力。接着，你发现连这么一点嫉妒也被夺走，你五体投地，你心甘情愿成为爱她的人群中的一位。你发自内心地希望她好。跟她在一起，你觉得自己也变好。
　　这种人可恨吧？可恨到你连恨她都不能坚持到底。

　　/

　　课室关灯前会播一段古典音乐。
　　两人收拾东西，挽手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司眉解题无果，话就会少。目色有几分哀愁。
　　即使林杉告诉她陈芯是向文翔表姐的爆炸新闻，她也没什么反应。
　　她们照例去超市买面包当早餐。
　　司眉弯腰在货架前挑选，纠结是吃花生味还是巧克力味。
　　肩膀忽然被拍了拍。

　　一张笑靥如花的少女面庞在眼前绽放，眼睛眯成一条线。
　　“学姐。”
　　她认出来这是那年要跟沈东拍合照的小学妹中的一个。
　　就是坐在她旁边，甩着拍立得问她会不会舍不得附中，又说学姐考明德自己就考明德的那个。
　　那时，司眉还打趣她分明是学长考哪里她就考哪里吧。
　　“诶——”司眉笑起来，“是你啊。”
　　“终于在明德见到亲人了。”小学妹十分自来熟地握住司眉的手，一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模样。不过司眉很能理解，开学这几个月的重击，是会让人无限怀念平稳快乐的过去的。
　　司眉跟林杉介绍这是附中的学妹，以前自己帮她跟沈东拍过合照。
　　两人于是默契笑笑。
　　小学妹那时没来得及自我介绍，现在补上：“学姐我现在在高一九班，我叫余蕙。草字头加一个实惠的惠。”
　　林杉觉得好玩，跟着说：“蕙质兰心的蕙。”
　　反正她也自来熟，三人其乐融融。小学妹点头：“还是学姐有文化。”
　　林杉谦虚：“其实是臭学文的。”
　　余蕙有点惊讶，对着司眉：“学姐，你学文了？”
　　虽然知道她没有恶意，但听到这种话，司眉还是觉得怪怪的。
　　好像她学文就是堕落，就是自我放弃一样？
　　学文怎么了？

　　“嗯。理科学不明白啊。”她顺着对方的话，其实也不是真的认同。
　　余蕙犹豫后还是问：“我听说沈东学长去竞赛班了？”
　　司眉狡黠一笑，看得小学妹不好意思：“他现在还在二班。”
　　“我听说他被追喻铭的车撞了。”
　　“那我不太清楚哦。”司眉笑着。“你们消息好灵光，都在哪听说？”
　　林杉看她一眼，其实司眉比谁都清楚，但她不爱说这些。
　　“就......听我室友说的。”
　　余蕙手里拿着要付款的笔记本，自知寒暄得差不多。笑着告别，愉快离开。

　　超市门口站着一个白净的女孩，漂亮沉静站着。
　　余蕙奔向她，两人说着什么走远。
　　司眉和林杉还在超市里等待付款，司眉注意到余蕙身边的女孩三步两回头，看了自己好几眼。也许余蕙跟她介绍这是附中的学姐吧。难道她也是那时一起拍照的女孩里的一个？自己没认出来？要不要礼貌笑一笑？但女孩没有再回头。

　　/

　　“你什么意思？”
　　教导主任板着脸，看着眼前拄拐的漂亮少年。
　　“沈东你要退出竞赛班？”
　　他慢吞吞捧起茶杯，茶水已经凉透，咕噜咕噜喝上一大口。
　　“来，告诉我，你怎么想的你？”

　　沈东抬起柔软懂事的双眸，眼底藏着坚毅。
　　理直气壮说：“我不喜欢。主任，可能我不是太适合竞赛这条路。我......”
　　“不适合？”主任熟练从抽屉里掏出一打资料。第一张就是沈东的。
　　“这是你在竞赛班开学考的成绩。像你这样0基础的，我本来很担心你跟不上。在这样的班级你都能考到第一名，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不适合？”
　　“你别犯糊涂！我知道你脚受伤了，行动不方便。是不是担心回竞赛班跟不上了？不会的啊，你放心，要是跟不上，我给你单独辅导。你是好苗子啊沈东，清华北大多少人想去？你在竞赛班能提前一年去，有什么不好？”
　　男孩咬咬下唇，不甘心，继续斗争。
　　“主任，我一做竞赛题就头晕。我真的讨厌竞赛。”
　　主任面露不耐烦。
　　苦口婆心说：“人不喜欢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喜欢就不干？你都高二了，做事情成熟点。竞赛班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看沈东的脸暗下去，显出屈服的预兆，他乘胜追击：“我们是为你好，知道吗沈东？我们决定培养你，我可以保证，你一定能考出来。”
　　说得像天大的恩赐。
　　他闷声说：“拿什么保证？”

　　“啊？”主任以为自己幻听了，这句气焰嚣张的话真是沈东说的？
　　漂亮的男孩手紧握着拐杖，像一匹羔羊拒绝了他的驯服。
　　他的眼睛不退后，温声又强势：“主任，我真的不喜欢。”
　　两人在冷气十足的办公室中对峙。主任背后的字画上写着：“精诚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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