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灵济魅影
子时的梆子声,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渗入灵济宫后山沉郁的黑暗,旋即被松涛吞没。薛鸣独自一人如同一道贴地游走的青烟,无声无息地穿行在嶙峋怪石与虬结古松的暗影中。
他没有走通往望月亭的现成石径,而是从更为陡峭僻静的西侧山崖攀援而上。肩伤初愈的肌肉在紧绷时仍会传来细微的刺痛,但更让他神经紧绷的,是弥漫在四周的、近乎凝滞的诡异寂静。连秋虫都噤了声,唯有风过松针的呜咽,听起来竟有几分似那夜“鬼哭涡”畔的低沉嗡鸣。
望月亭乃前朝修建,坐落于后山一处突出的平台上,一半悬于崖外,可俯瞰半个京城灯火。本是赏月清谈的雅处,但在此刻浓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那黑黢黢的亭子轮廓更像一只蹲伏的巨兽。
薛鸣在距离亭子约三十步外的一丛茂密灌木后伏下身形,屏息凝神,调动所有感官探查。视线所及,亭中空无一人。耳边只有风声,鼻端……除了松脂清香和泥土潮气,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着陈旧纸张的气味。
他耐心等待,如同最有经验的猎手。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正刻已过,亭中依旧毫无动静。
是沈文渊未到?还是变故横生?
就在薛鸣疑心渐起,准备悄然退走,换个角度再观察时——
“薛镇抚,既已来了,何不入亭一叙?”
一个苍老、平静,却绝非沈文渊的声音,陡然从薛鸣身后咫尺之处响起!
薛鸣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以他的耳力与警觉,竟丝毫未察觉有人潜行至如此近的距离!他并未慌乱失措地转身,反而在声音响起的刹那,腰腹发力,整个人如同装了机簧般向侧前方疾扑,同时右手已搭上绣春刀柄,在半空中拧身回望!
只见他原先藏身的灌木丛旁,不知何时,竟立着一个身着玄色道袍、头戴逍遥巾的老者!
老者身形瘦高,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于胸前,在夜色中看不清具体年纪,唯有一双眸子,竟似映着极远处微弱的灯火,亮得有些异常。他手中持着一柄寻常的拂尘,姿态飘然,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与这松林夜色融为一体。
“好身手,好定力。”老道微微一笑,拂尘轻摆,“不愧是纪刚之后,北镇抚司的翘楚。贫道玄尘,有礼了。”
玄尘?薛鸣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他缓缓起身,手并未离开刀柄,目光扫视老者周身以及可能藏匿他人的黑暗角落。“道长深藏不露,佩服。不知沈文渊何在?引薛某来此,意欲何为?”
“沈居士?”玄尘道人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他与薛镇抚有约,贫道不知。引薛镇抚来此的,是贫道。”
薛鸣心念飞转。纸条是沈文渊笔迹,但送信渠道可能被眼前这道人截获或利用?还是沈文渊根本就是与此人一伙?
“道长如何认得薛某?又如何得知薛某在此?”
玄尘向前踱了两步,离薛鸣更近了些。那股檀香混着旧纸的气味更清晰了。
“薛镇抚自东南归来,携星槎湮灭之秘,身负龙脉扰动之疑,虽刻意低调,然气机牵动,在这京城之地,于有心人眼中,便如暗夜明灯。”他话语玄虚,却直指核心,“至于贫道如何认得……薛镇抚可还记得,三年前,纪刚纪大人失踪前曾于灵济宫后山与一人密谈至深夜?”
薛鸣瞳孔骤缩!纪刚来过灵济宫?与谁密谈?难道……
“不错。”玄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那夜与纪大人对坐论道的,正是贫道。所论者,便是这星坠于野,龙战于渊的千古变局之兆。”
星坠于野?是指星槎海石,还是某种天象预言?龙战于渊?是指皇权动荡,还是“归墟”之难?
“道长与纪大人,是敌是友?”薛鸣沉声问,全身肌肉已然绷紧,处于随时可爆发的最佳状态。
“道不同,却曾相谋。”玄尘的回答模棱两可,“纪大人欲以人力窥天机,阻劫数,其志可嘉,其行却险。最终……唉。”他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惋惜,“薛镇抚承其遗志,破‘海噬’,阻‘归墟’,功德匪浅。然可知,破一局,或启另一局?那十二颗海石碎裂,‘归墟之门’惊鸿一现,虽未全开,却已扰动了一丝根本不该触及的气脉。”
“气脉?龙脉?”薛鸣紧追不放。
“大明龙脉,肇基凤阳,绵延北地,以燕京为枢,以漕运为血,以海疆为门户。”玄尘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海噬教’妄图以邪祭引动‘归墟’,撼动海疆门户,其心可诛。然其法虽邪,所依凭的‘星槎定脉’之说却非全然虚妄。至少,他们找到并试图利用的,是龙脉与海疆之间,几个极为脆弱紧要的‘节点’。”
他目光投向山下灯火阑珊的京城,又转向东南方向无尽的黑暗,“星槎海石碎,节点失衡。‘归墟’之门虽闭,其泄露的一丝幽冥海气,却已顺着龙脉支流,逆流而上……这京城之地,首当其冲!”
薛鸣听得心头震动。这套风水龙脉、气机节点的说法,玄乎其玄,若是往常,他必斥为无稽之谈。但经历过火山岛那匪夷所思的祭祀和“归墟之门”的恐怖景象,他无法再完全否定这些超乎常理的存在。更何况,纪刚当年似乎也信了,并因此失踪。
“道长是说,东南之事,已影响到京城?有何征兆?阮安公公搜罗海外星图古物,灵济宫举行‘安奉星斗’秘醮,与此有关?”薛鸣将问题抛回。
玄尘深深看了薛鸣一眼:“薛镇抚果然敏锐。阮安……不过是台前奔走之人。秘醮之事,确有安抚因节点失衡而躁动的京师地气之用意,亦是投石问路,看看能否寻到修补或进一步利用之法。”
“进一步利用?”薛鸣捕捉到关键,“谁想利用?目的何在?”
玄尘沉默片刻,拂尘指向望月亭,“亭中石桌之下有一暗格。内有纪大人当年留与贫道的一卷手札副本,以及贫道近日依星象异动、地气流转所推,可能与下一个‘节点’或‘星图’相关的线索。薛镇抚可取之一观。至于幕后之人、最终目的……”他摇了摇头,“天机晦涩,人心叵测,贫道亦难尽窥。只知风雨欲来,这灵济宫,恐也非清净之地了。”
说完,他竟不再多言,对着薛鸣微微一稽首,身形向后一飘,如同融入了浓稠的夜色,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后山更深处的松林之中,身法之快之诡,远超薛鸣所见。
薛鸣没有立刻去追,他知道追不上。这玄尘道人神秘莫测,是敌是友难辨,但至少目前,似乎没有恶意,反而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他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再无他人潜伏,这才迅速闪身进入望月亭。
亭内石桌冰凉。他摸索着桌底,果然触到一处微微活动的石板。用力一推,石板滑开,露出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油布包裹。
取出打开,里面是两样东西:一本薄薄的、纸质发黄的手抄笔记,封面无字;另一张是绘制在羊皮上的、更加复杂精细的星象舆图,上面不仅标注星辰,还隐约勾勒出山川河流与海岸线的轮廓,有几个点被朱砂特意圈出,旁边有细小的注解。
薛鸣一眼认出,手抄笔记的字迹正是纪刚的!他强压激动,就着极其微弱的天光,快速翻阅。
笔记前半部分,果然是纪刚与玄尘探讨星象、龙脉、海疆节点的记录,充满各种艰涩术语和推测,其中多次提到“星槎”、“归墟”、“海眼”,并怀疑有一个古老隐秘的传承一直在研究并试图操控这些力量。笔记后半部分,则是纪刚自己调查的一些线索,指向几个可能藏有相关古物或典籍的地点,其中一个地点赫然标注着——“大内,古今通集库,丙字七号柜,或有前元《混一星槎诸番图》残卷”!
古今通集库!那是宫内收藏历代典籍、档案、珍宝的秘库!《混一星槎诸番图》?这名字与《渡海方诸图》、《宇海星踪录》一脉相承!
而那张羊皮星象舆图,其中一个被朱砂圈出的点,不在东南,而在北方!旁边注解小字:“蓟镇,雾灵山深处,古祭坛遗址,疑为北龙支脉节点。星图示异,近期地气波动。”
北方也有节点?星图示异?薛鸣想起胡老板所说,阮安也在搜集星图古物……难道他们的目标,并非仅限于东南海石,而是这些散布各处的“龙脉节点”?他们想干什么?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手中资料时,灵济宫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喝声,伴随着火把的光亮,正向后山蔓延而来!
有人来了!而且人数不少!
是被玄尘道人引来的?还是自己行踪终究暴露?
薛鸣毫不犹豫,将笔记与羊皮图迅速塞入怀中,油布包裹放回原处,推合石板。而后身形一纵,如同夜枭般掠出望月亭,选择了一条与来时方向相反、更为险峻的下山路径,几个起落,便隐没在黑暗的嶙峋山石之后。
他刚消失不到片刻,十余名手持棍棒、火把的灵济宫道士,在一名执事模样的人带领下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望月亭。
“仔细搜!刚才这边好像有动静!”执事道士厉声道。
道士们散开搜索,火把照亮了空寂的亭台和四周凌乱的石影。
“执事,没人啊?”
“石桌下有暗格?好像被动过!”
“快看看少了什么!”
一番检查,暗格内空空如也。执事道士脸色难看:“去禀报监院!还有,通知阮公公那边,就说有不明人士夜探后山,目标似是……似是那‘星图’之事!”
山下,薛鸣已融入京城的街巷阴影,怀中的笔记与星图沉甸甸的,仿佛两块烧红的烙铁。
灵济宫的秘密,纪刚的遗物,北方的节点,宫内的古图……线索如蛛网般张开,指向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可怕的谜团。
玄尘道人的警告在耳边回响:“破一局,或启另一局。”
而他,似乎已经无可避免地一脚踏入了这新局的漩涡中心。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