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翻墨，白昼如夜。狂风卷着尘土和碎叶，在校园里肆虐，道旁梧桐树的枝叶被扯得哗哗作响，像是在发出无声的警告。

　　下午最后一节课刚结束，豆大的雨点便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在教室的窗玻璃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同学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了教学楼里，挤在走廊和门口，望着白茫茫的雨帘唉声叹气，或庆幸自己带了伞，或商量着如何结伴冲回宿舍。

　　苏默站在人群稍后些的位置，看着窗外被风雨摧折的花木，心里盘算着等雨小些再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很快便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林晚晴。她和几个女同学站在一起，也正望着窗外的暴雨，眉头微蹙，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脸色微微一变，低声对身旁的女伴说了句什么，也顾不上等对方的回应，便猛地转身，逆着拥挤的人群，朝着教学楼深处的方向快步走去。

　　她的动作太快，太突然，以至于苏默愣了一瞬。她要去哪里？这个方向，不是通往宿舍，也不是去食堂。

　　就在他疑惑之际，只见林晚晴没有任何犹豫地冲到了教学楼门口。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试图找什么东西遮挡一下，就那么直接地、决然地冲进了倾盆大雨之中！

　　“晚晴！”她的女伴在身后惊呼。

　　苏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雨下得正猛，密集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白色的水雾。林晚晴那浅蓝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瞬间就被淋得透湿。她将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护住里面的书本，自己却完全暴露在暴雨的洗礼下。她低着头，纤细的身影在狂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却以一种异常坚定的姿态，朝着校园西侧——广播站小红楼的方向，奋力奔跑。

　　雨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衬衫，勾勒出清瘦的肩胛线条；她的马尾辫被打散，湿漉漉的黑发黏在脸颊和脖颈上；脚下那双普通的白网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

　　这一刻，什么“中文系女神”的光环，什么清丽脱俗的书卷气，全都消失不见。在苏默眼中，只有一个被暴雨淋得狼狈不堪、却为了某种责任而义无反顾的背影。

　　他瞬间明白了。她是担心广播站的设备！担心那些昂贵的录音机、扩音器，担心那些珍贵的录音资料！前几天就听说广播站有几扇窗户的插销坏了，一直没来得及修理。她是怕雨水潲进去，损坏了公家的财产！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撼，如同这铺天盖地的暴雨，将苏默彻底淹没。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在雨幕中越来越模糊、却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的背影，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尖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

　　他见过她太多美好的样子——梧桐树下的惊鸿一瞥，广播里的清越嗓音，图书馆专注的侧影，指挥台上的神采飞扬，钢琴前的温柔浅唱……他曾以为，那些就是他爱慕的全部。

　　直到此刻，看到这个抛弃了所有形象、不顾一切在雨中奔跑的、真实的、甚至有些狼狈的她，他才幡然醒悟。

　　那些外在的美好，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虽然绚烂，却易碎。而此刻驱动着这个背影的，那份深植于骨子里的责任感，那份超越个人得失的担当，才是真正撼动他灵魂的力量。

　　原来，他爱慕的，从来不是那个被众人目光包裹的“女神”。他爱慕的，是这具看似柔弱的身体里，那个滚烫的、赤诚的、无比坚韧的灵魂。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走廊里的同学们依旧在喧闹，讨论着雨何时会停。而苏默的世界，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人，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消失在雨幕尽头的身影占据。

　　一种混合着心疼、敬仰、以及某种尘埃落定般的明悟的情绪，在他胸中汹涌澎湃。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天晚上，雨停了，空气清新冷冽。苏默坐在空教室的窗前，望着窗外如洗的夜空和闪烁的星子，铺开信纸。他的心境，是从未有过的澄澈与坚定。笔尖落下时，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怯懦，只有沉淀后的庄重与炽热。

　　“林晚晴同学：
　　今夜雷雨，我曾见你于暴雨中奔跑。
　　雨水浸透你的衣衫，凌乱你的发丝，污泥沾染你的鞋履。那个瞬间，你剥离了所有我曾痴迷的光环与表象，如此真实，甚至狼狈。
　　然而，正是这‘狼狈’的背影，如同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照见了我蒙昧的心。我曾沉醉于梧桐叶隙的阳光，沉醉于你广播里的声音，沉醉于所有关于你的、美好的表象。但如今，我更为那雨中的背影所震撼。
　　我恍然惊觉，我爱慕的，从来不是那些易碎的光影。我爱慕的，是这光芒之下，那颗滚烫的、负责的、真实的，比任何表象都更加高贵和动人的心。
　　自此，苏默的目光，愿只为这灵魂的底色而停留。
　　—— 一名仰慕你的同学”

　　他第一次，在情感的最深处，直面了自己的名字——“苏默”。虽然落款依旧是匿名的，但这封信，是他对自己内心最坦诚的交代，是一次彻底的情感涅槃。

　　林晚晴读到这封信时，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清晨。她独自在广播站准备稿件，窗明几净，完全看不出那日暴雨的痕迹。

　　当读到“雨中的背影”和“狼狈”这些字眼时，她的脸颊微微发烫，那日仓促和窘迫的记忆浮现心头。然而，当读到他写道“我爱慕的，是这光芒之下，那颗滚烫的、负责的、真实的……心”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了她的眼眶。

　　她一直以为，那日的自己，是慌乱且不雅的。却从未想过，在另一个人的眼中，那样的自己，竟然被赋予了如此沉重而真挚的意义。

　　他看穿的，不仅仅是她的外表，甚至不仅仅是她的善良与才华。他看穿的，是她灵魂的底色。

　　信纸在指尖微微颤抖。她抬起头，望着窗外蓬勃生长的夏日绿意，一滴温热的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蓝色的墨迹。

　　那不仅仅是被打动的泪，更是一种被彻底“看见”、被深刻“懂得”后，无法抑制的震颤与悸动。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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