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病房的黎明
林骁那句“哪儿也不准去”之后,沈砚舟出奇地安静顺从。他没有再试图下床,也没有再提出院的事,只是靠在床头,静静看着窗外一点点亮起的天色。那是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与他在烂尾楼里夺枪时的狠厉判若两人。
护士进来换了药,测量了生命体征,低声对林骁说病人需要休息,最好能睡一会儿。沈砚舟听到了,却依旧睁着眼,视线虚虚地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隔离了外界的一切。
林骁站在病房中央,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棘手。面对沈砚舟的算计、挑衅甚至攻击,他都有办法应对。可面对这样沉默的、仿佛卸下所有盔甲的沈砚舟,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愤怒消散后,留下的是一片空白,以及一种无处着力的焦躁。
“你需要休息。”林骁最终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声音干巴巴的。
沈砚舟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将视线移向他,那双总是盛着算计或冰冷的眼眸,此刻显得有些空茫。“睡不着。”他简单地说,声音低哑。
是伤口疼,还是别的什么?林骁想问,却终究没问出口。他走到墙边,拿起热水壶,倒了杯温水,递到沈砚舟手边。
沈砚舟的目光落在水杯上,停留了几秒,才伸手接过。他的手指很凉,碰到林骁的手时,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谢谢。”他低声说,捧着水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像一个乖巧又别扭的孩子。
喝完水,他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重新靠回枕头,目光又投向窗外。天色渐明,熹微的晨光透进来,勾勒出他苍白瘦削的侧脸轮廓,带着一种易碎感。
“林骁哥,”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
林骁握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沈砚舟并没有看他,依然望着窗外,晨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都可以利用,连关心自己的人都敢算计……”沈砚舟的声音很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样的人,是不是很让人厌恶?”
林骁沉默。他想说是,沈砚舟的行为,确实令人不齿,令人愤怒。可那句“用我自己,换你安全”,还有此刻他脸上近乎透明的脆弱,又堵住了林骁的喉咙。
“祁寒一直说,我是在自毁。”沈砚舟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我不给自己留退路,也不给别人留余地。他说得对。从我决定回来的那天起,就没想过要什么退路。我妈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说她对不起我,让我别回去,让我走得远远的,好好活着。可是,不回去,不把那些人欠我们的讨回来,我怎么活?”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苦涩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怨恨,只有深不见底的疲倦。
“Beta的身份,是最好的伪装。没人会真的把一个‘柔弱、可怜、分化结果不理想、被家族接回来施舍’的Beta放在眼里。我可以躲在阴影里,看他们互相撕咬,看他们得意忘形,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他们致命一击。我算好了每一步,算好了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我好像……没算好你。”
林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我算好了怎么接近你,怎么让你不得不跟我绑在一起,怎么利用林家的势力和你的能力。但我没算到……”沈砚舟终于转过头,看向林骁,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骁的倒影,里面翻涌着迷茫、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的渴望,“没算到你会生气,会害怕,会受伤。没算到,看到你身处险境,我会控制不住地冲出来。没算到,让你怀疑我、恨我,会这么……”
他停住了,后面的话消失在唇边,像是被巨大的酸楚堵住。他重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医疗器械发出的轻微声响。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暖洋洋地洒进房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也落在沈砚舟低垂的发顶。
林骁站在光影交界处,看着床上那个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少年。所有的愤怒、猜忌、不甘,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破碎的坦诚冲散了。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精于算计、冷酷无情的棋手,而是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往、在黑暗里独行太久、几乎忘了如何正常表达、也忘了如何善待自己和善待他人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想起盛然说的“差点没挺过来的分化”,想起祁寒说的“没有一刻轻松过”,想起沈砚舟在昏迷中痛苦蹙眉的样子。
他一直以为沈砚舟是执棋的猎人,是潜伏的猛兽。现在他才明白,沈砚舟更像是把自己也当成了一枚棋子,一枚可以随时为达成目标而牺牲的、淬了毒的棋子。他对他自己,比对任何人都狠。
“沈砚舟,”林骁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涩然,“你今年多大?”
沈砚舟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低声回答:“……十七。”
十七岁。本该是肆意张扬的年纪。可眼前这个人,已经在阴谋和仇恨的泥沼里挣扎沉浮了多久?
“你妈妈……希望你好好的。”林骁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
沈砚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林骁看着他,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明了的、浅浅的心疼。
他走过去,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距离不远不近。
“把病养好。”林骁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其他的事,等你好了再说。”
沈砚舟没有抬头,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慢慢地蜷缩起来,指节用力到发白。
阳光爬满了半个病房,温暖明亮,驱散了夜晚残留的寒意和阴霾。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但对于病房里的两个人来说,有些东西,在沉默和破碎的坦诚中,悄然改变了。
林骁没有说原谅,沈砚舟也没有乞求原谅。
但那条横亘在两人之间、由欺骗和算计筑成的冰冷裂谷,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一丝微弱的、带着痛楚和不确定的暖流,在裂缝深处,艰难地开始流淌。
这或许不是和解的开始,但至少,是停战的信号。
漫长而艰难的、相互试探与重新定义彼此关系的博弈,在这一刻,揭开了新的篇章。
病房的沉默被一阵礼貌的敲门声打破。护士推着药车进来,例行查房、换药。专业的流程打破了先前那份微妙的气氛。沈砚舟重新戴上了面具,苍白平静地配合着,偶尔低声回答护士的提问。林骁则退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思绪却并未远离。
沈砚舟那些近乎自白的话,仍在他耳边回响。“没算好你”……林骁咀嚼着这几个字,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沈砚舟的“没算好”,究竟是指什么?是没算到自己会被他的愤怒刺伤,还是没算到那所谓的、失控的、不惜代价的保护欲?
护士离开后,病房重新安静下来。但先前的坦诚氛围已悄然溜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不知如何继续的沉默。
沈砚舟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阖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呼吸渐渐平稳绵长。林骁以为他睡着了,正打算悄悄离开处理积压的工作,却听到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
“烂尾楼的事,还没完。”
林骁顿住脚步,转身看他:“你想说什么?”
沈砚舟没有睁眼,只是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困扰着。“阿杰暴露了,说明我这边……或者说,我身边,清理得不够干净。他们这么快锁定阿杰,又精准地截获了假信息,还知道用他来威胁你,动作太快了。”
林骁神色一凛。这几天他忙于处理烂尾楼的直接后续和林氏的危机公关,确实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你是说,你身边有内鬼?”
“不确定。也可能是对方比我们想象得更敏锐,或者,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盯上我了。”沈砚舟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是熟悉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光芒,与刚才那个流露脆弱的少年判若两人。“我让祁寒在查,但需要时间。这段时间,你自己也要小心。沈宏远进去了,不等于事情结束,凯恩资本背后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可能会反扑,也可能会断尾求生。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林骁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最担心的。沈宏远和那个阴鸷男人被捕,只是拔掉了两颗明面上的钉子,真正的毒瘤依然潜藏在水下。
“你有什么想法?”林骁下意识地问。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习惯在应对危机时,将沈砚舟的考量纳入其中。这种“习惯”让他心头警铃微响,却又无可奈何。
沈砚舟的目光在虚空中停顿了几秒,像是在快速计算着什么,然后看向林骁:“暂时收缩防线。林氏那边,之前我们反击的几个点,可以暂时停下来,甚至让出一些不重要的利益,做出被吓退或者妥协的姿态。让他们以为我们怕了,或者内部产生了分歧。引他们放松警惕,或者……更进一步暴露。”
“以退为进?”林骁迅速理解了他的意图,眉头却皱了起来,“但这样林氏会有损失,而且董事会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舍小利,钓大鱼。至于董事会……”沈砚舟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你可以告诉他们,是沈家内部斗争波及,你为了保全林氏,不得不暂时隐忍。这也能解释我们之前‘闹翻’的传言。一举两得。”
他考虑得很周全,甚至将林骁需要面对的内部压力也计算在内,给出了看似合理的说辞。但林骁听着,心里却有些发凉。这又是沈砚舟式的算计,冷静,高效,将人心和利益都放在天平上衡量。刚刚病房里那点微弱的、近乎真实的破碎感,似乎只是昙花一现。
“好,我会考虑。”林骁的声音重新变得疏离。他知道这是眼下最理智的策略,但他无法不联想到烂尾楼事件——是否也早在沈砚舟的“计算”之中,包括他林骁的愤怒和心软?
沈砚舟似乎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没再说话。
林骁在原地站了几秒,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病房。门轻轻合上,将一室寂静和那个苍白沉默的少年隔绝在身后。
走出医院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林骁坐进车里,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试图驱散心头的烦躁和那丝莫名的、让他不舒服的感觉。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盛然的电话。
“喂?林骁,怎么样?沈砚舟那小子还好吧?没作死吧?”盛然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关切。
“没死。”林骁言简意赅,“你上次说,祁寒和沈砚舟……关系很好?”
“岂止是好。”盛然的声音变得有些复杂,似乎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祁寒那家伙,看着冷冰冰的,但对沈砚舟,那简直是……啧,说句不好听的,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也不知道沈砚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也难怪,祁寒小时候……啧,算了,不说这个。反正你小心点,沈砚舟那人,邪性得很,连祁寒都被他吃得死死的,你……”
“知道了。”林骁打断他,不想再听那些关于沈砚舟如何危险、如何会蛊惑人心的言论。“帮我查点东西,要绝对保密。”
“你说。”
“查查沈砚舟回到沈家之前,以及分化前后的详细情况。越详细越好。还有,他和祁寒是怎么认识的,关系到底有多深。”林骁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关于他母亲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盛然的声音严肃起来:“林骁,你确定要查这个?沈砚舟的过去,恐怕是沈家最大的禁忌之一。而且,祁寒如果知道……”
“我不需要告诉祁寒。”林骁的声音很冷,“我只是需要知道,我到底在跟一个什么样的人合作。”
挂断电话,林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沈砚舟,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背负仇恨、不择手段的复仇者,是孤独脆弱、渴望救赎的少年,还是两者皆是,或者是更复杂的、他尚未看透的存在?
接下来的几天,林骁按照沈砚舟的建议,开始着手处理林氏集团的“收缩”工作。这并不容易,需要安抚内部,也需要在外部释放恰到好处的、示弱的信号。他忙得脚不沾地,但每晚睡前,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手机,没有新信息,也没有来自医院的任何消息。
沈砚舟似乎真的“安分”地在医院养病,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祁寒偶尔会打电话来,公事公办地告知沈砚舟的恢复情况,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盛然那边,调查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显然沈砚舟的过去被保护得很好。
这种刻意的、疏离的平静,反而让林骁心里有些不安。以沈砚舟的性格,他不可能只是被动地等待。他一定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只是这次,他没有让林骁知道。
他们之间那扇刚刚打开一条缝隙的门,似乎又缓缓合上了。合作仍在继续,甚至因为烂尾楼事件的“胜利”而变得效率更高,但某种看不见的隔阂,正在悄然生长。是林骁无法彻底消除的信任危机,也是沈砚舟那深不见底的心机和随时可能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算计进去的疯狂所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寒意。
这天下午,林骁正在处理一份棘手的文件,秘书内线电话响了。
“林总,前台有一位姓顾的女士想要见您,说是沈砚舟先生的姑姑,沈顾女士。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您一面。”
沈砚舟的姑姑?林骁握着话筒的手指紧了紧。沈家内部派系复杂,这位突然来访的“姑姑”,是敌是友?
“请她到会客室,我马上过来。”林骁沉声吩咐,心中警铃大作。他有一种预感,新的风暴,或许正随着这位不速之客,悄然逼近。
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而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的、脆弱如蛛丝般的联系,能经得起下一轮的冲击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