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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篇(九)
建安二十一年夏四月,汉献帝册封曹操为魏王。
次年,建安二十二年冬十月。
曹操发布《立太子令》,正式立曹丕为魏王太子。
......
建安二十二年,冬。
邺城的寒意刺骨,如同曹植此刻的心境。
自数年前那场饯行宴后,他便感到父亲的目光日渐疏离。
世子之位已定,曹丕名正言顺,而他,昔日备受宠爱的才子,如今却愈发像个多余的影子。
政治上的失意,混合着对甄宓那份永无回响、却愈发深刻的爱慕,如同毒药般侵蚀着他。
他愈发沉溺于酒乡,试图在醉梦中寻求片刻的解脱与恣意,诗文也愈发狂放不羁,带着一股怀才不遇的愤懑与看破红尘的苍凉。
这一日,曹操率众外出巡视。
曹植心中郁结难舒,独自在府中饮至半酣。
醉意朦胧间,那股被压抑已久的、属于王子的骄傲与对现实的不满,如同野火般窜起。
“凭什么……凭什么我只能困守在这方寸之地,对着明月空吟诗?”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对左右侍从下令,“备车!本公子要出去走走!”
侍从面露难色:“公子,大王有令,今日……”
“不必多言。”曹植打断,平日温文的脸上此刻尽是醉后的偏执与狂放,“这邺城,何处我去不得?!”
他不仅命人驾车,更是醉醺醺地指向那条专供帝王车驾通行的驰道:“走……走那条路!快!”
车驾驶上平坦宽阔的驰道,一路无阻,直至宫城禁地——司马门。厚重的宫门紧闭,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与森严的律法。
“开门!”曹植在车上高喊。
守门将领认得是三公子,但更知规矩,跪地劝阻:“公子恕罪!此乃司马门,非大王诏令,不得开启!擅闯者死罪啊!”
“死罪?”曹植醉眼猩红,发出一阵悲凉而放肆的大笑,“哈哈哈哈……我曹子建今日偏要看看,这司马门后,究竟是怎样的风景!给我撞开!”
在曹植的强行命令下,车驾竟真的撞开了司马门,径直闯入唯有帝王大典时才使用的禁苑!
寒风裹挟着雪花灌入洞开的宫门,也吹醒了曹植几分醉意,他看着眼前空旷肃杀的广场,愣住了。
消息如野火般传遍邺城,自然也传到了曹丕耳中。
曹丕正在府中与司马懿对弈,闻讯后,执棋的手顿在半空,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抑制的狂喜与冰冷的锐芒。
他等了太久,终于等到这个愚蠢的弟弟自己将最致命的把柄送上门来!
曹丕立刻起身,声音因激动而略显紧绷:“备马!即刻出城,面见父王!还有,立刻让我们在御史台的人动起来,弹劾的奏章,要在父王收到消息的同时递上去!罪名——擅闯禁宫,僭越礼制,目无君父!”
他转头看向司马懿,两人眼中皆是心照不宣的寒意。
这一次,无需他们再费心构陷,曹植自己走上了绝路。
与此同时,曹植府邸。
曹植瘫坐在地,酒已全醒,面色惨白,浑身冰冷。
他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惶恐、悔恨、以及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几乎将他吞噬。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侍从通报:甄夫人来访。
曹植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自从她嫁给二哥后,他只能在宫宴上远远望见她的身影,从未再有机会靠近。
她为何会来?
宓妃身着素净的冬装,披着厚厚的斗篷,容颜依旧清丽绝伦,神色也一如既往的平静。
她屏退左右,走进这充满酒气与颓败之气的房间。
“三公子。”她轻声开口,声音如同冰雪初融的溪流。
“甄……夫人。”曹植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只能苦涩地低下头,“您……您怎么来了?此处污秽,恐玷污了您。”
宓妃走到他面前不远处站定,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和凌乱的衣冠,平静地问道:“我听闻公子今日做了件惊动邺城的事。”
曹植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痛苦与自嘲:“是,我闯了司马门,犯了死罪……夫人是来嘲笑我的愚蠢,还是来看我最后一眼的落魄?” 酒精带来的勇气褪去后,只剩下无尽的狼狈。
宓妃微微摇头,眼中并无讥讽,只有一丝淡淡的、仿佛看透世情的了然。
“我并非来嘲笑,亦非来看落魄。我只是不解。”她顿了顿,清澈的目光直视着曹植,“公子才华横溢,聪慧过人,当知‘驰道’‘司马门’意味着什么,更当知触犯的后果。为何要行此飞蛾扑火、自绝前程之事?”
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与她无关的谜题。
曹植望着她,望着这个他魂牵梦绕、却永远无法触及的女子,积压多年的情感与痛苦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惨然一笑,声音沙哑而绝望:“为何?哈哈哈哈……夫人问我为何?”
他指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又指向自己的心口:“因为这天地虽大,于我而言却如同牢笼!因为前途?早已被命运扼断!因为我满腹才华,却无处施展!更因为……”
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哀伤与痴狂,“因为我心中有一个人,日夜思念,却求之不得,见之不能……这世间于我,早已了无生趣!今日之事,不过是将这早已腐烂的躯壳和灵魂,提前送入坟墓罢了!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痛快一场!”
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句话,眼泪混着绝望,滑过苍白的脸颊。
宓妃静静地听着他这近乎崩溃的剖白,脸上依旧没有太大的波澜。
待他喘息稍定,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仿佛带着一种能穿透迷雾的力量:
“三公子,你错了。”
曹植怔住,泪眼朦胧地看向她。
“你口中所言的牢笼、扼断、了无生趣,”宓妃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他的灵魂,“非是外界施加于你,而是你心中自设的藩篱。
你将自己困在了‘求不得’的执念里。才华若真如火,当能焚尽荆棘,照亮自身前路,而非只是灼伤自己。至于……”
她略微停顿,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语,最终只是淡然道:“至于你所执着的那个人或事,或许本身,并非如你想象那般,是唯一的光。放下执念,方得自在。你这般作为,非是解脱,而是……懦弱。”
宓妃的话语,如同最冷静医者,却并未给予温暖的安慰。
说完,她微微颔首:“言尽于此,公子保重。”
随即,她转身,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留下满室清冷和怔在原地的曹植。
曹植呆呆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回味着她那番冰冷却直指核心的话语。
“自设的藩篱……”
“懦弱……”
这些词语如同鞭子,抽打在他心上。
曹植呆呆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那句“懦弱”如同冰锥刺入他沸腾的血液。
就在宓妃即将踏出门槛时,他突然挣扎着扶住案几站起身:
“等等!”
宓妃停步,微微侧身,月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为什么...”曹植声音嘶哑,酒气混着泪水的咸涩,“您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踉跄上前两步,玄色衣袖扫翻案上酒壶:“您明明可以像所有人一样冷眼旁观!明明可以继续做您高悬云端的明月——为什么偏偏要踏进这滩污泥?”
宓妃缓缓转身,雪色斗篷在穿堂风中轻扬。
她注视着他通红的眼眶,突然极轻地叹了口气。
“三公子可记得建安九年,邺城初破那日?”
曹植怔住,分明不在场眼前却莫名浮现出她染血的衣襟的模样。
“当时我颈上这道伤痕,”她指尖轻抚领口,“与公子今日撞开的司马门,本质上并无不同。”
窗外飘进的雪花落在她眉梢,很快融化成细碎的水光:“都是困兽挣脱牢笼的尝试。只不过...”
她眸光微转,落在翻倒的酒壶上,“我选择斩断过去,而公子选择...撞向未来。”
曹植猛地僵住,醉意彻底清醒。
他想起当年在别院,偶然听见兄长曹丕带着感叹的语气与左右讲述他于甄夫人的初遇。
那句石破天惊的“死生之外,何足为惧”。
当时他只觉震撼,此刻在雪夜寒风中,这句话突然有了全新的重量。
“况且...”宓妃望向庭中积血的梅枝,“能写出‘明月照高楼’的才情,不该葬送在司马门的血泊里。”
宓妃最后看他一眼,目光里竟有一丝悲悯:“公子若真懂诗词,就该明白——最锋利的剑刃,从来只该指向苍穹。”
这次她真正转身离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淡的脚印。
曹植怔怔看着那行足迹,突然俯身剧烈咳嗽起来,眼泪大滴大滴砸在翻倒的酒液里。
原来他苦苦追寻的知音,早已在初见时就给过答案。
只是他囿于执念,直到撞得头破血流才听懂。
她踏雪而来不是为拯救,而是为告别。
雪渐渐停了,曹植望着她消失的廊庑,忽然提起浸透酒液的毛笔,在残破的诗稿上写下:
“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
他终于听懂了她最后的慈悲:既然生为转蓬,就该乘风而去,何必执著于深扎在冻土里的根。
不久,曹操震怒的消息传来。
公车令被处死,曹操为此事专门下达了严厉的诏令,对曹植的信任彻底崩塌。
他曾言:“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自临菑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
从此,曹植的政治生涯实质上已然终结。
而宓妃那番话语,则成了他漫长余生中,时常回想起的、一道复杂难言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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