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镯

　　卧室门关上的那声沉重闷响，如同给这个早已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家，按下了最终的、绝望的静音键。周屿安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僵硬地立在空旷而狼藉的客厅中央，晨曦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他脚边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束，却无法驱散他周身弥漫的冰冷与死寂。苏晴最后那句冰冷彻骨、不带一丝温度的话——“原来你一直都在后悔娶我。”——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他空洞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撞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神经末梢都在颤抖。

　　后悔吗？他茫然地在心底叩问自己。是后悔当初在那个关键的十字路口，迫于家族无形却沉重的压力，以及内心深处对稳定和“正确”路径的懦弱选择，而放弃了那个曾让他感受到纯粹悸动与灵魂共鸣的林月如？还是后悔选择了眼下这条看似风光无限、门当户对，实则内里早已被责任、习惯、以及无法言说的隔阂所填充、束缚得他喘不过气的婚姻道路？混乱的思绪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他自己也分辨不清那噬骨的悔意究竟指向何方。他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灵魂被彻底抽空、所有信念都摇摇欲坠的虚无与乏力。

　　他最终没有去推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卧室门，也没有试图去组织任何苍白无力的语言进行解释。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如同精美的瓷器上无法修复的碎纹，任何试图弥合的动作，都只会让碎片掉落得更快，让伤口显得更加狰狞。他默默地转过身，动作迟缓得如同耄耋老人，弯腰拾起被扔在沙发上的车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一颤。然后，他几乎是逃离般地，再次推开了公寓的大门，将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充满绝望和破碎气息的空间，重新关在了身后。

　　几乎就在他发动车子，引擎发出低吼，驶离地下车库的同一时间，苏晴放在凌乱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执着地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来电显示上，「辰风哥」三个字，在昏暗的卧室光线下，像唯一的光源。

　　苏晴依旧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死死蜷缩在大床的中央，用厚重的羽绒被将自己紧紧包裹，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所有的伤害。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皱巴巴的香槟色长裙，昂贵的面料此刻只带来冰冷的触感。眼泪似乎已经在昨夜和清晨流干了，眼眶干涩刺痛，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将人吞噬的空洞和绝望。她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混沌的意识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丝焦点，颤抖着、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般，伸出冰凉的手指，按下了接听键，并将手机贴到耳边。

　　“小晴？”陆辰风那特有的、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立刻透过听筒传了过来，带着他一如既往的、令人心安的沉稳，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仿佛时刻准备着为她兜底、为她扫平一切障碍的笃定。他似乎总是拥有某种精准的雷达，总能在她最狼狈、最无助、最濒临崩溃的边缘，恰到好处地出现，如同守护神。

　　苏晴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努力说点什么，想维持最后一点体面，却只觉得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石堵住，最终只溢出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呜咽，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在哪儿？在家？”陆辰风的语气几乎是在听到她那声呜咽的瞬间，就立刻变得严肃而紧绷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周屿安呢？他不在你身边？”他的问题直接而锐利，直奔核心。

　　“他……他走了……”苏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火燎过，带着无法掩饰的浓重鼻音和绝望的颤抖，“辰风哥……他后悔了……他说……他说他后悔娶我了……”她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语无伦次地、断断续续地开始叙述，将昨晚生日宴上当众难堪的每一个细节、周屿安看到手机信息时那骤变的脸色和仓促的动作、他整夜未归的冰冷、以及刚刚那场失控争吵中他爆发出的、如同利刃般伤人的话语碎片……所有的一切，都混杂着委屈、愤怒和深入骨髓的伤痛，拼凑成一个支离破碎、却足以让人窥见其内里残酷真相的故事，倾诉给电话那头唯一可能理解她、站在她这边的人听。

　　陆辰风始终静静地听着，没有出言打断，甚至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但隔着遥远的电波，苏晴也能清晰地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他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此刻定然凝聚着骇人的风暴，眉头紧锁，下颌线绷紧，握着手机的手会因为压抑怒气而指节泛白。他永远是站在她这边的，毫无原则，毫无保留，如同最坚固的堡垒。

　　“不是你的错，小晴。”待她泣不成声，几乎无法再连贯地叙述时，陆辰风才沉声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像磐石一样试图稳住她溃散的心神，“是他周屿安不知珍惜，不懂分寸。他拥有了这世上最好、最珍贵的，却还在心猿意马，觊觎那些根本不值得、也不属于他的虚幻风景。”他的话语带着强烈的偏向性，直接将所有的责任归咎于周屿安，像是最有效、最能麻痹神经的镇痛剂，暂时覆盖了苏晴心口那尖锐的、血淋淋的疼痛。

　　“可是……辰风哥，我该怎么办……没有了屿安，我……”苏晴无助地啜泣着问道，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巨大的迷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的人生轨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与周屿安紧密交织，她习惯了被他呵护，被他安排，依赖他作为自己世界的核心支柱。当这根支柱骤然出现如此剧烈的动摇，甚至可能崩塌时，她感到的是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慌，仿佛脚下坚实的地面瞬间变成了流沙。

　　“别怕，小晴。”陆辰风的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强大而温暖的安抚意味，试图将她从恐慌的深渊中打捞出来，“听着，你先冷静下来，什么都不要想。去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你现在需要休息。所有的事情，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我会处理好，我保证。”

　　他顿了顿，声音里悄然注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金属质感，那是对周屿安行为的极度不满，也是一种宣告：“至于周屿安……他会想明白的。迟早的事。他会清醒地认识到，失去你，将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愚蠢、代价最惨重的决定，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弥补的最大损失。”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个笃定的预言，但其中蕴含的冷意和某种未言明的意味，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却极具分量的警告。

　　“嗯……我知道了，辰风哥……”苏晴低低地、带着浓重鼻音应了一声。陆辰风这番不容置疑的安抚和承诺，像一张厚实而温暖的毯子，将她瑟瑟发抖的灵魂紧紧包裹起来，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与尖锐的伤害。她贪婪地、也是别无选择地依赖着这份毫无道理的、近乎偏执的偏袒和守护，这是她此刻混乱崩塌的世界里，唯一能够抓住的、确定的安全区。

　　“好好睡一觉，我晚点再打给你。记住，任何时候，随时打给我。”陆辰风又柔声嘱咐了几句，直到听到苏晴带着疲惫和依赖的回应，才率先挂断了电话，不给她任何继续沉溺在悲伤中的机会。

　　放下手机，陆辰风并没有立刻离开窗边。他站在自己位于顶层的、视野极佳的办公室那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渐渐苏醒、开始喧嚣的城市。他的脸色看起来异常平静，甚至没有明显的怒容，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锁定猎物的鹰隼，里面翻涌着深沉难辨的暗流。

　　周屿安这次的失控，以及他话语里清晰流露出的、对过去选择的悔意，已经彻底越过了陆辰风心中那条一直存在、且不容触碰的无形界线。他可以容忍周屿安因为责任、因为习惯、甚至因为利益而留在苏晴身边，他可以容忍他们婚姻中那些寻常的摩擦与口角，但他绝不容许周屿安因为另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个叫林月如的女人——而让苏晴受到如此巨大的委屈、难堪和情感上的重创，更不容许他的动摇和悔意，从根本上威胁到苏晴作为周太太的尊严、地位和她内心那点可怜的安全感。

　　他沉默地站立了片刻，仿佛在权衡着什么。然后，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回宽大的办公桌后，按下了内部通讯器的一个快捷键。

　　“陆总？”助理干练的声音立刻传来。

　　陆辰风的目光落在窗外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上，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布置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商业情报收集任务，但内容却截然不同：

　　“帮我查一下，周屿安，周总，最近一个月所有的行程安排，越详细越好。特别是……注意他是否有任何非公开的、或者频繁的，私下接触一位名叫林月如的独立插画师的记录。包括但不限于会面、通话、信息往来。尽快给我结果。”

　　“明白，陆总。”助理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干脆利落地应下。

　　挂了电话，陆辰风将身体深深陷入柔软的真皮座椅中，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已经洒满整个城市，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然而，这灿烂的光线却丝毫照不进他眼底那片幽深似海、正在酝酿着风暴的深沉区域。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破坏苏晴的幸福和她所在意的那份婚姻外壳。无论那个人是周屿安，还是那个不知深浅的林月如。无论，需要用什么方式。这个念头，如同最底层的运行代码，牢牢刻在他的信念系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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