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知遇

　　寒假的日子像指尖流沙，悄无声息地滑走。清源市的冬天干冷，空气中总带着点煤烟和尘土的味道。夏遇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除了看书、帮母亲做些家务，就是偶尔出门见见还有联系的老同学。日子平静，规律，带着小城特有的缓慢节奏。
　　然而，知子莫若母。儿子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周蕙的眼睛。
　　她注意到，夏遇桉比以前更沉默了。常常是坐在书桌前，对着一本书或电脑屏幕，看着认真，眼神却飘忽着，没有焦点。有时她会看到他拿着手机，屏幕是暗的，他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抗拒什么。他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挣扎，这与他一贯的冷静沉稳有些不同。
　　周蕙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儿子长大了，在大学那样朝气蓬勃的环境里，遇到心仪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看他这副模样，似乎并不轻松，反而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着。
　　这天晚上，夏建国去上夜班了。家里只剩下母子二人。窗外北风呼啸，屋内却因烧得旺旺的暖气片而温暖如春。周蕙坐在沙发上，就着温暖的灯光织着一条给夏遇桉的灰色围巾，毛线针在她手中灵巧地穿梭。夏遇桉则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专业书，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毛线针轻微的碰撞声和时钟滴答的走秒声。
　　周蕙抬起眼，看着儿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隽却也格外安静的侧脸，心里那股混合着关切和愧疚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她放下手中的毛线活，轻轻叹了口气。
　　“小桉。”她声音温和地开口。
　　夏遇桉回过神，抬眼看向母亲：“妈，怎么了？”
　　周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口。她挪了挪位置，坐到离儿子更近些的沙发扶手上，声音放得更柔：“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或者……是遇到什么人了？”她问得含蓄，但眼神里的关切却明明白白。
　　夏遇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垂下眼睫，盯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母亲的话，像一颗精准的石子，投中了他心底那片隐秘的涟漪。
　　他该怎么回答？承认自己确实因为一个女孩而心烦意乱？承认自己那些可笑的自卑、挣扎和不敢靠近的懦弱？
　　“没有。”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否认，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干涩，“就是……期末有点累，还没完全缓过来。”
　　周蕙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里更加确定了。她没有追问那个“人”是谁，而是伸出手，轻轻覆在儿子放在膝盖的手背上。那只手，指节分明，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力量感，此刻却微微绷紧着。
　　“小桉，”周蕙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疼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妈知道，你从小就懂事，要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不愿意让我们操心。”
　　她顿了顿，记忆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艰难的夏天：“当年……让你一个人去A市上学，爸妈这心里……一直都不是滋味。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在身边照顾，你却要自己料理一切，学习、生活……那么小就要面对那么多……”说到这里，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那是她心里一道始终无法愈合的伤疤。作为母亲，无法给儿子提供优渥的生活环境，甚至无法在他最需要陪伴的年纪守在他身边，这种无力感和愧疚感，多年来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夏遇桉感受到母亲手心的温暖和微微的颤抖，心头猛地一酸。他反手握住母亲粗糙却温暖的手，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急切和认真：“妈，你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怪过你们。我能去A市读书，是你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也是你们全力支持我在A市的生活。我在那边真的挺好的，我有照顾好自己。”
　　他的语气坚定，试图驱散母亲心中的阴霾。他深知父母的不易，怎能再让他们因为无法改变的现实而自责？
　　周蕙看着儿子急切辩解的样子，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意逼回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妈知道，妈知道你是好孩子。就是……就是觉得，有时候，是不是因为我们……让你在一些事情上，有了顾虑？”
　　她的话说得委婉，但夏遇桉听懂了。母亲是在担心，因为家庭的缘故，让他在面对感情时，产生了自卑和退缩。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他紧锁的心扉。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暖气片持续散发着稳定的热量。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小了些。
　　夏遇桉低着头，看着自己和母亲交握的手，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在这一刻，在母亲温柔而愧疚的目光注视下，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不确定的迷茫：
　　“妈……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用了和叶栀夏类似的假设句式，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话语的重量，“有一个女孩子……她很好，非常非常好。像……像阳光一样，温暖，明亮，家世也好……她和我们，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他没有说出叶栀夏的名字，但这个描述，已经足够清晰。
　　周蕙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我……”夏遇桉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挣扎的痛苦，“我不知道……该不该……靠近。我怕……我给不了她拥有的那些，我怕……差距太大，以后会让她辛苦……也怕，会让她……失望。”
　　他终于将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和顾虑，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袒露了一角。这不是软弱，而是在沉重的现实压力下，一个年轻男孩最真实的彷徨。
　　周蕙听着儿子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又酸又疼。她明白了，儿子不是不动心，而是动心得太深，所以才瞻前顾后，才如此痛苦。他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女孩，以及那个可能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溪水：
　　“傻孩子。”她轻声说，“感情的事，哪里是能用这些尺子量着来的？”
　　“咱们家是普通，比不上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这一点，咱们得认。”她的语气平和而坦然，没有自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是，小桉，你记住，咱们家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清清白白。你爸和我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力给你最好的，也把你教育成了一个正直、善良、有出息的孩子。这一点，咱们腰杆子挺得直。”
　　她看着儿子的眼睛，目光里充满了母亲的骄傲和肯定：“你刚才说，那个女孩子像阳光一样。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身上也有光？”
　　夏遇桉怔住了，抬眼望向母亲。
　　周蕙温柔地笑了笑：“你的光，是你的努力，你的坚韧，你的聪明，还有你这颗知道为别人着想的心。这些东西，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家世好不好，那是父母的本事。你自己好不好，才是你的本事。”她的话语朴素，却蕴含着最简单也最深刻的人生道理，“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子，而她也看中了你这个人，看中了你的‘光’，那你就勇敢一点。别还没开始，就先被自己想象出来的困难吓倒了。”
　　“至于以后……”周蕙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以后的日子是两个人一起过的。只要你们心在一块，劲儿往一处使，互相体谅，互相扶持，什么样的苦吃不了？什么样的日子过不好？爸妈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她的话，像一阵温暖的风，轻轻吹散了夏遇桉心中积聚的部分阴霾。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他一直看到的，是自己缺少的东西，是那条巨大的鸿沟。而母亲却告诉他，要看到自己拥有的东西，看到自己发出的光。
　　“妈……”他喃喃道，喉咙有些发紧。
　　“当然，”周蕙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咱们也不能让人家女孩子受委屈。你得更加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更有能力，这样才能对得起人家的青睐，才能给她一个可靠的未来。感情不是儿戏，要负责任。”
　　夏遇桉看着母亲慈爱而坚定的面容，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理解的释然，有被点拨的清明，也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悄然落下。
　　母亲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却给了他一个看待问题的新视角，和一份勇气的种子。
　　他再次低下头，看着母亲那双因常年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夜愈发静谧。温暖的灯光笼罩着母子二人，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依偎在一起。
　　这一场温馨的夜话，没有惊天动地的宣言，只有最朴素的亲情和最通透的智慧。它或许无法立刻消除夏遇桉心中所有的顾虑和现实的重压，但至少，像在冰封的河面上凿开了一个小孔，让温暖的春水，有了流淌进来的可能。
　　他依然需要时间，需要思考，需要权衡。但母亲的话，像一颗种子，已经在他心底埋下。他开始试着去想，或许，他也可以勇敢一点，不是为了立刻得到什么，而是为了不辜负自己这份悄然滋长的真心，也不辜负那个像阳光一样，偶然照进他生命里的女孩。
　　寒假所剩无几，而某些改变，正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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