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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心魔
解剑岩,通过初试的数十人分散在岩坪上,或调息,或进食,或低声交谈。
骆临风一屁股坐在黎清浅旁边的石头上,毫无形象地揉着有些发酸的小腿,嘴里叼着根草茎,含糊道:“可算能喘口气了,这玉霄剑宗的入门考核,比我想的还折腾人。”
他瞄了一眼不远处静静站立、仿佛在测量脚下石块间距的慕容芷,压低声音对黎清浅说,“不过话说回来,多亏了那位‘人形机关图’姑娘,不然光那滑不溜秋的藤蔓墙就够咱们喝一壶的。”
黎清浅正将水囊递给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的黎芮芮,闻言微微点头,目光也掠过慕容芷。
她正从随身的一个小巧皮囊里取出几颗色泽各异的豆子,仔细地分次放入口中咀嚼。“慕容姑娘行事确有过人之处,观察入微,准备周全。”
她心中对慕容芷的来历愈发好奇,尤其是那“天枢”二字,让她联想到母亲笔记中提及过的某个神秘组织。
黎芮芮小口喝着水,怯怯地看了慕容芷一眼,小声道:“慕容姐姐……好像什么都知道,也好厉害。”她回想起崖边那只稳稳抓住自己的手。
就在这时,那名气质沉稳的男弟子再次出现,朗声道:“诸位辛苦,初试已毕,恭喜各位获得参与下一轮考核‘砺心殿’的资格。今夜请在划定的北峰区域自行休整,不得喧哗,不得私自斗殴,明日辰时,于此地集合,过时不候。”
他顿了顿,补充道,“山中夜寒,亦有野兽出没,诸位自行小心。”
宣布完毕,弟子们便留下一些简单的物资(主要是清水和防止风寒的普通药草),旋即离去,将空间留给了这群疲惫的年轻人。
人群一阵骚动,随即迅速行动起来,寻找合适的露宿地点;有经验的已经开始寻找背风处,收集枯枝准备生火。
骆临风也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得,找地方扎营去。清浅,你看那边那块巨岩下面怎么样?背风,视野也开阔。”
黎清浅环视四周,点了点头:“好,芮芮,我们去帮忙捡些干柴。”
慕容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平稳:“巨岩东南方向十五丈,有片枯死的箭竹林,干燥易燃,可作燃料;西北方向三十丈外有山涧,水源清洁,但水流湍急,取水需注意安全。”
她说着,又从皮囊里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黎芮芮“压惊,定神。含服,勿吞。”
黎芮芮受宠若惊地接过,打开一看,是几粒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浅褐色药丸。
她依言含了一颗在嘴里,一股清凉甘甜的味道蔓延开来,因惊吓和疲惫而一直紧绷的神经竟真的舒缓了不少。“谢谢慕容姐姐。”她小声道谢。
骆临风看着慕容芷这一系列操作,忍不住咂咂嘴:“慕容姑娘,你这身上是带了个百宝囊吗?怎么什么都有?”
慕容芷面色不变,一边帮忙清理出一块平整地面,一边回答:“基础野外生存物资储备,合理规划即可。”她甚至开始用树枝在地面上画出简单的区域划分示意图,“建议将休息区设于此,生火区距此五尺,下风口,物资堆放区……”
骆临风:“……”他决定放弃跟一个行走的“规章手册”讨论随性而为的乐趣。
夜幕很快降临,华山北峰的夜晚寒气袭人。
篝火燃起,驱散了部分寒意,也映照出四人各异的神态。
骆临风在检查他的匕首和绳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黎清浅借着火光,再次仔细查看华山的地形图,眉宇间带着沉思。
黎芮芮裹着黎清浅给她的薄毯,靠在姐姐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慕容芷则坐在稍远些的地方,姿态端正,闭目调息,呼吸悠长而均匀,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夜深人静时,除了风声和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便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黎清浅注意到,慕容芷即使在调息,耳朵似乎也在微微动着,像是在捕捉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
“慕容姑娘似乎对周遭环境格外警觉。”黎清浅状似无意地轻声说道。
慕容芷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睡意,清澈见底:“陌生环境,潜在风险未知,保持基础警戒级别是必要的。”
翌日辰时,通过初试的五十余人集合完毕,被引至后山一座名为“砺心殿”的古老石殿前。殿身斑驳,爬满青苔,透着一股沧桑与威严。
昨日那白发老道已立于殿前,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
“入此砺心殿者,需过‘心魔障’。此障非实非虚,由心而生,映照尔等执念、恐惧、欲望。所见所感,宛若真实,沉溺其中,则神魂受损,前功尽弃。唯有守住本心,明辨真幻,方能破障而出。切记,幻境之中,亦能伤神。”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露出内部深邃的黑暗。众人依次而入,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刹那间,墙壁上铭刻的奇异符文次第亮起幽光,地面浓郁的白雾升腾,瞬间吞噬了所有人……
黎清浅只觉得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血腥气猛地灌入鼻腔,眼前的黑暗被冲天火光撕裂。
她又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夜晚。家宅在烈焰中呻吟崩塌,父亲魁梧的身影在数道诡异黑影的围攻下踉跄后退,剑光虽厉,却如同陷入泥沼;母亲染血的衣袂在热浪中翻飞,将她狠狠推开,“不系舟”被强行塞入她怀中。
“清浅……走!快走!活下去……一定要查清……”母亲的声音嘶哑破碎,眼神里交织着绝望、不甘。
恨意!滔天的恨意!还有那蚀骨焚心的悲痛!它们如同岩浆在她体内奔涌,几乎要撑裂她的经脉,烧毁她的理智。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力的小女孩,只想嘶吼着冲回去,哪怕用牙齿,也要从那些黑影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阿姐……”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声音,像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狂乱的心湖——是芮芮!现实中,芮芮正紧紧靠在她身边!
就是这一丝牵挂,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冷水,虽激起剧烈反应,却也带来了瞬间的异样清醒。
她猛地咬破舌尖,尖锐的痛楚混合着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炸开,让她几乎被幻象吞噬的灵台骤然获得了一丝清明!
“幻由心生!皆是虚妄!”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从牙缝里挤出这八个字,同时强行催动那并不深厚、甚至有些滞涩的内息,逆行冲撞几乎要被情绪撕裂的经脉,以莫大的意志力对抗着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父母之仇未报!芮芮还需我保护!我?还不能止步于此!散——!”
眼前的幻象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倒影,开始剧烈地扭曲、波动。父母染血的身影、狰狞的黑影、冲天的火光,都开始模糊、淡化,如同褪色的画卷。
她额角青筋隐现,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已然挣脱了幻境的束缚,恢复了令人心寒的清明。
只是,在幻象彻底消散前,看见有人挥出的一道带着奇异、诡谲弧度又熟悉的剑光,深深地刻入了她的脑海,带来一丝疑虑。
几乎是同一时刻,骆临风陷入了截然不同的泥沼。
骆临风只觉得脚下一空,周遭景象骤然扭曲、变幻。那令人窒息的黑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骆家那座他既熟悉又无比抗拒的、宽敞而肃穆的演武场。
夕阳的余晖,像是打翻了的橘红色颜料,将偌大的演武场、高耸的兵器架、乃至每一块青石板都染上了一种温暖却与他此刻心境格格不入的色调。
高台之上,父亲骆擎天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身简练的深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山岳。
那张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此刻并没有骆临风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凝为实质的平静。
那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潭,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与自己血脉相连,却终究偏离了预期的作品。这目光,无声无息,却重若千钧。
周围,那些衣着光鲜、永远代表着“骆家体面”的族兄、堂弟们,不知何时已悄然围拢过来。他们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混合着羡慕与某种微妙距离感的笑容。
“临风堂弟将来必定光耀门楣,不愧是我骆家嫡系,家主的儿子!”一位族兄笑着说道,语气诚恳,仿佛发自内心。
“是啊,擎天叔父为你铺就的这条路,乃是通天坦途!沿着走下去,他日成就必不可限量,必能承继家主衣钵,将我骆家声威再推上一层楼!”另一位堂弟接口道,眼中闪着光。
这些话语,如同最锋利的软刀,一下下割在骆临风心上。“不愧家主的儿子”、“擎天叔父为你铺就的路”、“承继家主衣钵”……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砖石,垒砌成一条他看得见尽头、光辉灿烂却让他窒息的道路。那是父亲的路,是骆家继承人该走的路,规整、宏伟、万众期待,却唯独……不是他骆临风自己想走的路!
他甚至能“看”到,在高台之下,阴影之中,整齐地摆放着父亲早年就为他搜罗来的各派武学精要、内功心法。
还有那柄象征着家族传承、他却从未真心喜欢过的玄铁剑。这一切,都是父亲精心为他准备的“礼物”,也是无声的期望和枷锁。
他厌恶这种被安排好的未来,他憎恨这种仿佛一生下来就被刻好的轨迹!
他一身天生神力,筋骨奇佳,难道就是为了沿着父亲走过的脚印,一步步变成下一个“骆擎天”吗?他想要的是纵马江湖,是快意恩仇,是用自己的拳头打出来的名号,而不是顶着“骆家少主”光环的、按部就班的晋升!
一股逆反的怒火带着无处宣泄的憋屈,直冲头顶;他想要怒吼,想要砸碎眼前这一切看似美好的幻象!他习惯性地调动内力,挥拳向前——却惊骇地发现,体内那向来充沛的力量,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拳头软绵无力地打在空处。
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终究无法挣脱”的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沼泽淤泥,从脚底迅速蔓延上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周围那些“真诚”的称赞,此刻听起来无比刺耳。
“我不是……我不想走这条路……我不想只做‘家主的儿子’……”他在心底拼命地呐喊,试图找回那个渴望自由、桀骜不驯的自己。但那声音在父亲那沉静的目光和周围“殷切”的期望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大逆不道。
就在他即将被这由至亲之人的“期望”和世俗“认可”构筑的绝望泥沼彻底吞噬时——
“骆临风!”
一个清冽、熟悉,甚至带着他平时总觉得有些过于较真、有些烦人的急切的女声,如同九天惊雷,猛地撕裂了厚重粘稠的幻雾,清晰地劈入他的意识最深处!
是陈芸儿的声音!那声音里蕴含的信任、焦灼的鼓励,以及那种他以前总觉得是“多管闲事”的关切,此刻却如此真实,带着滚烫的温度!
“别听他们的!你的路是你自己的!”那声音呼喊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的拳头,生来就不是为了走别人铺好的路!看看前面!打碎它!打出一条只属于你骆临风自己的路来!”
“证明给你自己看!让你自己决定你是谁!不是‘家主的儿子’,就是我自己!”
“啊——!”
骆临风发出一声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咆哮!所有的憋屈、所有被安排的愤怒、所有对自由的渴望,以及被这声音点燃的、近乎叛逆的觉悟,轰然爆发!
他不再试图去理解父亲的沉默,不再理会周围那些看似美好实则束缚的期望。他将全部的精神、意志、灵魂,乃至对自由的所有向往,都疯狂地灌注到双拳之中!
目标,就是前方那片由父亲期望、家族荣耀、他人认可所共同构筑起来的、看似坚不可摧的无形牢笼!
“我的路——我自己走!”
双拳齐出,带着决绝的意志,轰向那片令人窒息的虚无!
“咔嚓——嘣——!”
仿佛琉璃彻底破碎,又仿佛沉重的锁链应声而断!整个演武场的幻象,连同那些“真诚”的称赞、那沉默的期望、那摆放在阴影里的传承,瞬间支离破碎,化作无数飞溅的光影碎片,然后彻底湮灭!
他脱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心牢,重新感受到了砺心殿内那冰冷而真实的空气。他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同瀑布般淌下,浑身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但是,当他抬起头时,那双眸子里以往的浮华之气被彻底洗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沉凝,一种更加坚定、更加清晰的自我意志。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挥拳,不是为了承继谁的衣钵,不是为了满足谁的期望;他挥拳,是为了打破那精心铺就的坦途,是为了开拓那条充满未知、却独属于他自己的荆棘之路。而在另一片更加阴冷的幻雾中,黎芮芮的经历则更为凶险。
刺骨的阴寒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发现自己又被拖回了陕州那间阴暗、潮湿、堆满了无数诡异泥童的密室。
冰冷的、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流体——“墨髓”,正沿着冰冷的地面,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向她蜿蜒而来,缠上了她的脚踝。
瞬间,那股熟悉的、阴寒、诡异、带着强烈侵蚀性的力量再次钻入体内,顺着经脉疯狂游走、冲击。
四肢百骸仿佛被瞬间冻结,又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冰针穿刺、撕裂,意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向无尽的、黑暗的深渊。耳边似乎回荡着无数细碎、疯狂的呓语,引诱她放弃抵抗,融入那片永恒的冰冷。
“姐姐……救我……好冷……好难受……阿姐……”她无助地蜷缩起小小的身体,感觉自己像狂风中的残烛,光芒即将熄灭,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正在被某种外来的、冰冷而强大的存在占据、改造;绝望渐渐淹没了她的意识。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临界点,一股温和却异常坚韧的力量,毫无征兆地自她丹田深处悄然升起。
这股力量如同在冻土之下顽强涌出的暖流,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蓬勃的生命力。
暖流所过之处,丝丝缕缕地中和、驱散着“墨髓”带来的阴寒与侵蚀感。
她恍惚间似乎“看”到,自己手腕上,之前接触墨髓时不小心沾染、留下的一缕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黑色纹路,此刻正微微散发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带着暖意的微光。
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流,让她在无尽的冰冷和混乱中,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行……我不能……不能倒在这里……我不能再成为阿姐的累赘……我答应过阿姐要勇敢……我想要变强!”她凝聚起灵魂深处所有微弱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意志,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而是开始尝试着去引导、去呼应那股自丹田升起的暖流。
她甚至无意识地,按照黎清浅平日耐心教导她的、最粗浅的呼吸法门,开始调整自己紊乱的内息,一吸,一呼,虽然稚嫩,却带着一种纯粹的专注。
奇迹般地,那暖流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意志和呼吸的韵律,开始稍稍壮大、流转得更加顺畅了一分。虽然依旧微弱,却足以在她体内构建起一道脆弱的防线。
周围的幻象开始变得不稳定,墨髓那冰冷刺骨的触感,不再像最初那样无法抗拒,她依旧在抵抗,依旧痛苦,但那双原本充满惊惧的大眼睛里,开始闪烁起一丝属于她自己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芒。
慕容芷的幻境,则与另外三人身处炼狱般的体验截然不同。
没有冲天的火光,没有家族的压迫,也没有阴寒的侵蚀;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翻涌不休的纯白云海之中。脚下是柔软的、仿佛实质般的云气,四周是万古不变的寂静,只有云层缓慢舒卷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在这片云海的至深处,一座巍峨、古朴、气象万千的阁楼虚影,若隐若现。它并非金碧辉煌,而是通体呈现出一种古老的青灰色,飞檐斗拱间流转着难以言喻的道韵。
一种古老而威严的气息,如同水波般从阁楼虚影中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云海世界。
一个模糊不清、无法分辨来源、却带着绝对权威和冰冷质感的声音,直接在她意识的最深处响起,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如同在陈述既定的法则:“观察……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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