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怒火压脉
夏末的雨说来就来,清晨还天光如洗,未时一到,含元殿就压下一大片铅云。雨点落在丹墀上,打得殿前的石阶一层层泛白。
这天本不是大朝的日子,紫宸殿内,武元姝原本打算只在东配殿召几位重臣小议。尚未用膳,就有内侍匆匆来报:“陛下,宗正寺、礼部、兵部三司联名,求开小朝,商议宗室封爵与边防之事。”
武元姝掀眼皮看了他一眼:“兵部也去凑这热闹?”
内侍小心翼翼:“回陛下,是兵部侍郎……说牵扯皇女储位,当与边军军功相系。”
“皇女储位?”她笑了一声,笑意一点温度都没有,“朕什么时候,说过这四个字?”
内侍冷汗都下来了:“奴才不敢妄言,只是……左相与谢大人已先一步赴殿候旨。”
她敲了敲案几:“传旨——朕入含元殿。”
宫人忙上前替她更换朝服。腰带系上时,宫女不敢系太紧,手指比平日抖了一点。武元姝低头看了一眼,不发声,只伸手自己将腰带略略往上提了一寸,把小腹那点弧度藏在袍褶之上。
她起身,步子稳,气息也稳。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四月起,那条原本笔直的腰线,就再也勒不回去了。
含元殿中灯火通明。按理说这天不是大朝,百官也没穿最重的朝服,可人一多,气息仍然逼得人胸口发闷。
武元姝踏上台阶,所有人伏地:“参见陛下!”
“平身。”她声音不重,却压住全场,“今日本不设朝,有事快说。”
宗正寺卿首先出列:“启禀陛下,臣等是为宗室封爵之事而来。”
他抬眼,字句谨慎:“陛下近日有立储位之名之意,朝中多有传闻。臣等惶惧,唯恐宗室旁支之女,日后不知所系。”
武元姝淡淡:“储位一事,朕尚未下旨。你们传闻传得倒快。”
礼部尚书也出班叩首:“陛下,宗室根本,实系人心。传闻既起,臣等不敢当作无事。”
他顿了顿,小心地试探:“若真要立皇女储位,臣以为,总要先定皇女所出之尊卑。宗正寺、礼部、太常寺也好据此修正礼制……”
“谁跟你说,储位必写『皇女所出』?”武元姝截断。
礼部尚书一愣:“那……不写,怕日后生乱。”
“朕刚改了规矩——大周皇位只传皇女。”她道,“还没说要按父族高低来分尊卑。”
宗正寺卿忙道:“臣绝无此意!臣只是担心,若日后陛下所出皇女不只一人——”
话说到一半,殿内空气忽然一滞。
所有人都敏感地听见了那句话——“所出皇女不只一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帝尚未有子嗣,如今却被人当作“必然会有好几个”的前提来讨论?左相皱了皱眉,谢从礼指尖在袖里微微一动。
武元姝垂眼,唇角勾出一点看不出喜怒的弧:“你倒替朕想得长远。”
她慢条斯理:“朕如今连一个皇女都还没有,你就替几个未来的皇女忙得团团转?”
宗正寺卿脸色一白,匍匐在地:“臣、臣万死——只是宗室上下私议不休,臣不得不代奏……”
“私议?”她目光一凝,“谁在私议?”
宗正寺卿咬牙:“宗室中有人……妄言陛下将来若有皇女,自当择宗族中甲第之家以为皇夫,以固国本。”
殿中一静,顾长陵站在武将班首,指节收紧了一瞬。
“皇夫?”武元姝笑了,“这两个字,有趣。”
她缓缓从御座上起身,走到龙案前,目光扫过文臣武将:“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将来大周的皇女,不会替任何宗室固国本。她若有皇夫,是朕挑,不是宗室挑。”
礼部尚书硬着头皮道:“陛下圣断,臣等不敢有异议。只是皇夫一事,自古关乎宗庙。先太祖当年亦曾令宗室共议……”
“先太祖那会儿,还没一个女帝亲自披甲上阵。”武元姝冷淡,“该改的祖训,朕会改。”
她目光一转:“说到底,你们今天求见是想问储位之名,还是想问——”
她一字一顿:“朕的身子?”
这一句落下,殿中很多人呼吸一滞。谢从礼抬眸,正好与左相对上视线,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一件事。这场“储位之议”,已经被某些人,偷偷挪到了“朕可有喜”的方向。
左相出班,直言不讳:“陛下,臣敢断言今日之议,十有六七,是借封爵、储位为名,实则窥探陛下龙体。”
宗正寺卿脸色煞白:“臣绝无此意!是宗室中人——”
“宗室?”武元姝冷冷道,“哪一支?”
宗正寺卿哆嗦了一下,终究不敢撒谎:
“是……宁康长公主府中,有人言及。”
宁康长公主是先帝之姐,现封于京郊,平日不多入宫。她府中发出的风,一向不能当做寻常后宅闲话看。
殿上气氛立刻紧绷。
有人心里已经开始飞快盘算:宁康长公主府?难不成是想借“皇夫”之议,送自家子弟入宫?若陛下真有喜,且是皇女,将来那位小主子的父亲……
一念至此,很多人下意识去看武将班首那道笔直的身影,又迅速把视线收回来。
顾长陵站得如旧,脸色不动,只有双手青筋隐隐绷起。武元姝看在眼里,心头冷笑一声:瞧,她尚未宣布怀孕,外头已经有人替未来皇女的“皇夫”打算。再不立规矩,这一锅迟早翻。
她收敛心神,目光一压:“宗正寺记名,宁康长公主府中,敢妄议皇夫之人,逐一记下,先不问罪。但从今日起,他们任何一人的折子,朕都不看。”
宗正寺卿大惊:“陛下,长公主毕竟是……”
“是先帝长姐。”武元姝淡淡,“在朕登基那日,宗室就该明白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帝。若谁连这个都分不清,便别怪朕不讲情面。”
她说完这一整串,心里有一瞬的闷气直往上冲,胸口隐隐发紧。
谢从礼看得出来,正要出班缓和话头,礼部那边有人却又开口了:“陛下息怒。”
是礼部侍郎,一个向来伶牙俐齿的青年。
“臣愚见,”他跪在地上,声音却不卑不亢,“与其让宗室暗中妄议,莫若由陛下一言定之。若陛下龙体无恙,只是劳累,何不……”
他咬牙,终究还是说了:“……何不让太医院,明言告示天下,好绝众口?”
这一句,等于光天化日之下对着她说——“陛下要么承认有喜,要么当众证明自己没有。”
殿中空气瞬间冷透。谢从礼眼神一寒:“礼部侍郎。”
他出班,语气极冷:“你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谢大人。”礼部侍郎直视前方,“臣只是担心——若陛下龙体有恙而不言,将来一旦有所闪失,天下如何不乱?”
这话把所有人内心的最大恐惧摊开来。从理上说,并无破绽;从情上看,却是大逆不道。
左相沉声道:“你是担心天下乱,还是好奇于陛下身子?”
兵部尚书也及时出声:“太医院脉案本就极密,礼部何时有权过问?”
话说得激烈,殿上人心躁动起来。
武元姝听着,胸口那股闷堵越压越深,腹中那点重量,也隐隐绷紧。她知道自己该立刻止住这场争论,这样吵下去,已经过了她允许的界限。
她握住扶手,正要发声,眼前一黑,嗓子眼有点发腥。那一瞬,她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动气过头了。
她握着扶手,指节收紧,硬生生把那一口血气压了回去,然后开口:“够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沙涩。却正因为这点沙意,反而压住了全殿的章奏。
“朕是真累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被你们吵累的。”
礼部侍郎额头冷汗瞬间冒出来:“臣、臣有罪!”
“你固然有。”武元姝道,“但你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她缓慢环视众人一圈:“你们怕朕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大周要乱。朕告诉你们,朕若真死在你们眼前,大周铁定要乱。因为朕不信你们。”
这一句,说得毫不留情。
“所以,”她继续,“朕不会死在你们眼前。”
“朕若真有喜,若真有皇女。” 她目光一寸寸压下去:“哪一天,要告诉天下,告诉谁,怎么告诉——都是朕来选,不是你们替朕逼出来。”
礼部侍郎伏地,声音发抖:“臣……万死。”
“先活着。”武元姝道,“罚俸半年,退下。”
左相与兵部尚书齐声应是,心里却都松了一口气——她没有借题杀人,只是敲了一棒。这已经是她在这个状态下,能做到的最大克制。
她忽然觉得胸口那团闷着的气又滚上来,肚子微微发紧,像有人在里面握了一把拳。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把手按在案上:“今日大朝,到此为止,退。”
左相刚要劝两句“陛下回宫静养”,就见她已经转身,步子虽稳,却实在比往日慢了一线。
谢从礼心里一突,那一线不是“帝王步伐的从容”,而是疲惫,甚至是不适。
他上前一步:“陛下——”
武元姝头也不回:“谢从礼。你替朕看住御史台。不许再有人,借龙体之疑做文章。”
“是。”
她没再说话,快步出了殿门。雨已经停了,台阶上还带着潮气。她站在殿檐下,胸口那股紧绷终于没压住,腹里隐隐一绞,像有人在里面狠拧了一把。她的指节在袖中收紧,冷汗瞬间从后背渗出来。
总管太监眼睛毒,一眼看出不对,忙上前扶她:“陛下——?”
武元姝咬紧牙关,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回紫宸殿。”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