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精

作者:刀子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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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个海岸



      顾晨离开社区文化中心时,夜色已深。初夏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面颊,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没有叫车,而是选择步行,穿过老城区错综复杂的街巷。

      刚才那一幕无声的交汇,在他心中激起的波澜比预想的更为深沉。他以为会痛苦,会不甘,会涌起挽回的冲动,但实际上,心中弥漫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以及一种近乎锐利的清醒。晨知许的眼神——平静、柔和、了然——比任何激烈的指责或冷漠的回避,都更清晰地宣告了一个事实:那个曾经将他视作生命中心的人,已经彻底走出了他的轨道,拥有了完整而自足的世界。

      这不是失败,顾晨想,而是一种……必然的校正。

      他回到公寓,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站了许久。窗外城市的灯光流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他想起晨知许画中那个安宁的小院,想起展厅里那些普通却动人的作品,想起那些参与者脸上真挚的笑容。那种扎根于具体生活、与真实的人产生联结的艺术,曾经被他视为“不够纯粹”、“过于温情”。如今他才懂得,那种“不够纯粹”中蕴含的生命力,恰恰是他一直在智性迷宫中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真实”。

      他走到工作台前,打开了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摊开的是他最近的速写本和日记。他翻开新的一页,拿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最终,他没有画画,而是开始写字,笔迹起初有些滞涩,后逐渐流畅:

      “今天见到了他的展览。不,‘他的’这个词或许已不准确。那是许多人的展览,是许多人生命片段的汇聚。而他,是那个搭建桥梁的人。”

      “我曾以为艺术是孤独的远征,是天才与庸众的天然分野。我筑起高墙,将自己囚禁在概念的殿堂里,并为此沾沾自喜。我鄙视‘温情’,恐惧‘平庸’,用晦涩作为铠甲。我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人,因为他身上那种与生活坦然相处的能力,映照出我的贫瘠与傲慢。”

      “他的画里有了更坚实的光。那光不再仅仅是他内心气质的投射,而是来自他与外界真实交互后吸收并转化的温暖。他的‘家’,是他自己一砖一瓦建造的,有花草,有猫,有属于他自己的安宁。而我,才刚刚开始学习辨认窗外那株绿萝的名字。”

      “我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没有高下,只有不同。他的路,通向更广阔的人群和更扎实的土地;我的路,或许仍需在自我探索的幽谷中穿行,但方向必须改变——不是向上构建虚幻的楼阁,而是向下,触探自己真实的情感和这个世界的纹理。”

      “谅解,在今天那个对视中完成了。不是原谅,不是和解,而是……看见。我看见了他完整的、独立的样子,他也看见了我破碎后试图重组的笨拙。这就够了。两条河流,不必再交汇,但可以知道对方依旧在流淌,并且找到了各自的河床。”

      写到这里,顾晨停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口那块压抑了许久的巨石,似乎在无声无息中化作了沙,虽然沉重,却不再尖锐地疼痛。他知道,从今往后,关于晨知许的记忆,将真正成为过去的一部分,不再具备拉扯他现在与未来的力量。他将带着这份歉疚与领悟,继续走自己的路。

      那一夜,顾晨睡得很沉,没有梦境。

      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保持着简单的生活节奏,但内心的状态已然不同。之前的“停滞”带着迷茫与自我怀疑的挣扎,如今则转化为一种主动的、有方向的“沉潜”。他报名参加了一个本地的木工 workshop,不是作为艺术家去“体验生活”,而是真正作为一个初学者,从辨认木材、学习使用刨子和凿子开始。粗糙的木屑沾满衣服,手掌磨出水泡,但他的精神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在专注于将一块木头打磨光滑、拼接成形的过程中,那种“心流”体验,与他过去在创作大型装置时高度集中的状态类似,却少了许多膨胀的自我意识,多了一份手与材料直接对话的质朴愉悦。

      他也开始更系统地梳理自己过去几年的创作。不再是辩护或美化,而是近乎冷酷地剖析。他重读自己过去的展览陈述、访谈,看到其中那些精心构建的术语迷宫里,隐藏着多少对真实感受的逃避和对“深刻”的刻意追求。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张张翻看过去作品的图片,不再只看形式与观念,而是尝试回忆创作每一件作品时,自己真实的情绪状态:是焦虑?是自负?是渴望被认可?还是真正的表达冲动?

      这个过程并不愉快,时常伴随着自嘲与难堪。但他坚持了下来。他意识到,真正的改变,不是全盘否定过去,而是理解过去是如何形成的,然后带着这份理解,选择不同的方向。

      与此同时,晨知许的生活在既定的轨道上平稳前行。“记忆修补匠”项目的影响力持续发酵,甚至有其他社区前来取经,希望复制这种模式。晨知许对此持开放态度,无私地分享经验,但他婉拒了将项目大规模商业化或模式化的提议。他深知,这个项目的生命力恰恰在于其“地方性”和“人情味”,在于他与参与者之间建立的真实信任关系。盲目扩张,只会损耗其内核。

      他的个人创作也进入了一个丰产期。社区中无数鲜活的故事和面孔,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他开始尝试新的媒介,比如收集居民们提供的旧衣物碎片,将其编织进画布基底;或者将老人们口述的历史录音,经过艺术处理,作为声音元素融入装置作品。他的艺术语言在“社会性”与“诗意”之间找到了越来越精妙的平衡,既接地气,又不失超越性的审美维度。

      偶尔,在整理材料或夜深人静时,顾晨那个沉默的绿萝速写会掠过脑海。晨知许会停顿片刻,想起展厅里那个遥远而平静的对视。心中已无波澜,只有一丝淡淡的、如同秋风拂过水面的感慨。他知道顾晨在改变,他能从那张简单的画里,从那个沉静的眼神里感受到。这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欣慰,并非源于旧情复燃的希望,而是类似于看到一个走失了很久、终于找到正确路径的旅人。他真心希望顾晨能好起来,能找到属于他的安宁和创作源泉,就像他自己已经找到的那样。

      他们之间,不再有主动的联系。但某种无形的、谅解后的空间被打开了。晨知许不再需要刻意回避任何与顾晨相关的消息,听到时,可以平静地当作一个旧相识的近况。而顾晨,在浏览艺术资讯时看到晨知许的名字或作品,也不再感到刺痛或慌乱,而是会停下来,仔细看一看,试着理解其背后的脉络,如同欣赏任何一位值得尊敬的同行。

      几个月后的一个秋日,顾晨的木工作品——一张简洁的樱桃木边几——完成了最后一道打磨上蜡的工序。木纹在自然的光泽下呈现出温暖的流动感,每个榫卯接口都严丝合缝。这算不上什么艺术品,甚至有些笨拙,但它是他亲手从一块粗糙的木材,经由时间和耐心,转化而成的有用且美观的物件。这种“创造”带来的满足感,与他过去完成一件备受瞩目的装置时那种混杂着兴奋与空虚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将边几放在窗边,上面摆着那盆愈发茂盛的绿萝。阳光透过叶片,在木头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坐下来,为自己泡了一杯茶,看着这个简单而协调的角落,内心感到一种久违的、扎实的宁静。

      就在这天下午,他接到了奥利维耶的电话。策展人的语气不再焦虑,而是带着一种谨慎的试探。

      “Ich wei??, dass Sie sich noch in der...... Anpassung befinden. Aber es gibt eine Chance, die ich denke, k??nnte für dich jetzt passen.”(顾晨,我知道你还在……调整期。但有个机会,我觉得或许适合现在的你。)奥利维耶顿了顿,“Es handelt sich nicht um eine gro??e internationale Biennale oder eine Galerie-Einzelausstellung, sondern um eine kleine Einladungsausstellung in einer lokalen Universit??tsgalerie. Das Thema ??Temperatur des Materials" besch??ftigt sich mit dem Verh??ltnis von Handarbeit, Materialit??t und emotionalen Erinnerungen. Neben mehreren Künstlern gibt es auch Handwerker und sogar Restaurierer. Die Kuratorin ist eine alte Freundin von mir, die einige Ihrer frühen Skizzen sch??tzt und wei??, dass Sie jetzt... Zustand unterschiedlich. Sie l??dt dich ein, nicht zu wollen, dass du den Stil der Vergangenheit wiederholst, sondern erwartet, dass du etwas Neues, m??glicherweise unreifes erforscht hast.”(不是一个大型的国际双年展或画廊个展,而是一个规模很小的、位于本地一所大学美术馆的邀请展。主题是‘材料的温度’,关注手工性、物质性与情感记忆的关系。参展者除了几位艺术家,还有手工艺人、甚至修复师。策展人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她很欣赏你早期的某些素描,也隐约知道你现在……状态不同。她邀请你,不是希望你重复过去的风格,而是期待你呈现一些新的、可能不成熟的探索。)

      若是从前,顾晨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大学美术馆?非知名艺术家混杂的群展?这不符合他的“身份”。但此刻,他沉吟了片刻。

      “Muss ein Programm eingereicht werden?”(需要提交方案吗?)他问。

      “Es ist notwendig, aber sehr offen. Es kann ein Werk sein, eine Aufzeichnung des kreativen Prozesses oder sogar eine Reihe von Notizen. Sie betonen die Ehrlichkeit des Prozesses und der Konzepte”(需要,但非常开放。可以是作品,也可以是创作过程的记录,甚至是一组笔记。他们强调过程和观念的真诚。)奥利维耶听出他口气中的松动,连忙补充,“Ich denke, das ist eine gute Gelegenheit, mit niedrigem Druck neu zu beginnen. Nicht auf den Markt ausgerichtet, nicht mit den anspruchsvollen Kritikern konfrontiert, sondern eher als eine Gelegenheit...”(我觉得,这或许是一个低压力重新开始的好机会。不面向市场,不面对那些苛刻的评论家,更像是一个……交流的场合。)

      “Ich schicke Ihnen die Ausstellungsschriften, schauen Sie sich an.”(我把展览资料发给你看看吧。)顾晨说。

      他浏览了展览的策展理念和往届资料,发现这确实是一个气质独特的展览,强调缓慢、专注、物质与手的对话,以及作品背后的人情故事。参展者的背景多元,作品形态各异,但整体氛围质朴而深刻。

      顾晨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那厚厚的速写本和日记,想起学习木工的过程,想起这几个月来对“具体”与“手工”的重新体认。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成形。

      他给奥利维耶回了电话:“Ich beteiligt bin. Aber ich zeige keine fertigen Arbeiten.”(我参加。但我不展示完成的作品。)

      “Was zeigt das?”(那展示什么?)

      “??Unvollendet" und ??Prozess"”(展示‘未完成’和‘过程’。)顾晨清晰地说,“??Ich m??chte meine Skizzenbücher der letzten Monate zeigen, Tagebuchausschnitte, gescheiterte Versuche aus der Holzbearbeitung, Werkzeuge, Holzsp??ne, sowie Fotos vom Wachstum dieser Efeutute. Ich m??chte eine ??Ecke‘ gestalten, die meinen aktuellen Lebens- und Denkzustand widerspiegelt – den Zustand des Versuchs, wieder Sehen und Handhaben zu lernen.”(我想展示我这几个月来的速写本、日记片段,以及木工学习过程中的失败品、工具、木屑,还有……那盆绿萝的成长记录照片。我想做一个‘角落’,还原我目前生活和思考的状态——一种试图重新学习观看和动手的状态。)

      奥利维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最后说:“Das ist mutig und auch riskant. Das ist nicht das Bild von deiner Vergangenheit. Aber... ich denke, dass du jetzt vielleicht eine so ehrliche Offenlegung brauchst. Ich kommuniziere mit dem Kurator.”(这很大胆,也很冒险。这完全不是你过去的形象。但……我觉得现在的你,或许需要这样一次坦诚的暴露。我会和策展人沟通。)

      策展人几乎立刻同意了顾晨的方案,并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说:“Das ist genau das, was wir mit der Ausstellung sehen wollen - die Rückkehr des Künstlers als ??Menschen" und nicht als ??Marke".”(这正是我们展览希望看到的——艺术家作为‘人’的回归,而不是作为‘品牌’的表演。)

      于是,顾晨开始着手准备他的“角落”。他精心挑选了速写本中那些最能体现他观察视角变化的页面,从最初的混乱线条到后来对日常细节的专注描绘。他从日记中摘录了一些关于自我剖析、关于对艺术与生活关系重新思考的段落。他将木工 workshop 里最初做坏了的、歪歪扭扭的木块,以及磨秃了的砂纸、用旧的刨花都收集起来。他还整理了那盆绿萝从刚买来到如今枝蔓垂落的系列照片。

      他没有刻意美化或编排,只是尽可能真实地呈现这种“进行中”的状态。他将这个方案命名为《重建的坐标》。

      几乎是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晨知许也收到了一个新的展览邀请。这是一个关于“社区生态与艺术介入”的全国性巡回展,旨在展示艺术如何在不同社区中激活文化、连接人群。他的“记忆修补匠”项目作为成功案例被选中。

      与顾晨的小型群展不同,这个巡回展规模较大,将在国内几个重要城市的美术馆举行。策展团队希望晨知许不仅能展示项目成果,还能呈现他个人艺术创作与社区工作之间的互动关系。

      晨知许思考后,决定将展览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项目文献区,通过照片、视频、参与者手记、实物展品等,立体呈现“记忆修补匠”的历程。另一部分则是他的个人作品区,展示他从项目开始至今创作的“光与影”系列新作,以及几件结合了社区材料与声音的新装置。他特意选择了一幅画作为这个展区的核心——那幅描绘他的工作室小院黄昏的《家》。

      他为自己的这部分展览构思了一个主题:《此间生长》。

      两个展览的筹备在平行时空中悄然进行。顾晨的《重建的坐标》强调内向的、个人的摸索与破碎后的重组,材料琐碎甚至看似混乱,却透着一种赤诚的勇气。晨知许的《此间生长》则展现向外联结后获得的滋养与繁茂,作品完整、温暖,充满肯定性的力量。

      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展览计划。直到顾晨的大学美术馆群展先行开幕。

      开幕式很简单,参观者多是学生、老师和对这个主题感兴趣的艺术爱好者。顾晨的“角落”吸引了不少人驻足。那些笨拙的速写、坦诚到近乎自虐的日记片段、粗糙的木工练习品,与旁边其他参展者精致的陶器、细腻的纺织物或考究的金工作品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正是这种对比,以及展签上顾晨写的一段简短自述——“这是一个曾经迷失方向的人,尝试重新用手和眼去认识世界,并学习接受不完美过程的记录”——打动了许多人。人们在这里看到的不是一个著名艺术家的新作,而是一个真实的、正在经历的困惑与尝试的灵魂。一些年轻学生长久地停留在那些速写本前,低声讨论着观察的角度;一位老教授仔细看了他的木工“失败品”,笑着对同伴说:“这才是真正学习的痕迹。”

      顾晨也来到了现场,但他没有以艺术家身份站在自己作品前,而是混在人群里,听着观众的窃窃私语,观察着他们的反应。没有追捧,没有过度解读,只有好奇、讨论,偶尔的共鸣。这种感觉很陌生,却让他感到踏实。

      就在他准备悄然离开时,在展厅的出口附近,他无意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仔细观看一幅关于古籍修复的展品。是晨知许。

      顾晨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想到晨知许会来。晨知许似乎是一个人,穿着简单的浅色衬衫,神情专注。他没有去看顾晨的“角落”,或许还没看到,或许看到了但没有特意关注。

      顾晨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恢复了平稳。他没有上前打招呼,也没有刻意回避。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看着晨知许的侧影。晨知许比上次见到时似乎更清瘦了些,但气色很好,眉宇间是沉静舒展的。他看得很认真,时而微微点头。

      过了一会儿,晨知许似乎察觉到了视线,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相遇。

      这一次,没有展厅尽头的遥远感,距离更近,但也更平淡。顾晨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礼貌的弧度。晨知许也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不算陌生的人。然后,他很自然地移开了视线,继续走向下一件展品。

      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停留。自然得如同秋日里两片偶然飘近又各自远去的落叶。

      顾晨转身,走出了美术馆。秋阳正好,空气清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一片澄明。刚才那个短暂的交汇,再次确认了那种“平行”的状态。他们存在于同一个世界,关注着或许有所重叠的艺术领域,但生活与创作的核心已截然不同,且各自安好。

      这就很好。

      几天后,晨知许在整理资料时,才在大学美术馆的展览画册电子版中,看到了顾晨参展部分的记录。他看到了“重建的坐标”这个题目,看到了那些速写、日记片段和木工痕迹的图片。他静静地一页页翻看,目光在那幅绿萝的速写和那些关于“具体”、“手工”、“自我怀疑”的文字上停留了很久。

      他能从中读到痛苦、挣扎,也能读到努力和转向的诚意。那些笨拙的线条,与他记忆中顾晨早期素描本里的生命力,隐约有了一丝遥远的呼应。这是一个剥离了光环和铠甲,试图重新找到立足点的顾晨。

      晨知许关闭了文档,望向自己工作室窗外郁郁葱葱的小院。心中没有怜悯,也没有怀念,只有一种复杂的、澄澈的了然。他拿出速写本,翻开新的一页,却一时不知画什么。最终,他画下了窗外风中摇曳的树枝,笔触稳健而肯定。

      他们依旧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但这一次,晨知许知道,他们或许在以某种沉默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关于艺术与生命、破碎与重建、孤独与联结的,跨越距离的对话。这场对话不需要听众,甚至不需要对方知晓,它发生在每个个体面对自身真相的时刻。

      时间平稳地向前流淌,将秋日的爽朗带入深冬。

      顾晨的《重建的坐标》在大学美术馆展览结束后,意外地获得了一些深入的评价。并非主流艺术媒体的追捧,而是一些独立评论人和博客作者,被其中展现的“去魅”与“真诚”所触动,撰写了分析文章。这些文章没有将顾晨的转变视为“坠落”或“妥协”,而是探讨了当代艺术中“技艺”、“观念”与“真实体验”之间的张力,以及一个成功艺术家敢于暴露脆弱、进行彻底自我质疑的勇气。这些声音不大,却让顾晨感到一种不同于以往被奉承时的踏实感——他的探索,被理解了,哪怕只是小众的理解。

      他开始将这种探索推向更深入的阶段。他减少了纯粹记录性的速写,开始尝试将木工、甚至一些简单的泥塑体验中获得的物质感,与他对空间、光影的思考结合起来。他租下了一个远离市中心、空间更大的旧仓库作为新工作室,不是为了制作大型装置,而是为了拥有一个可以堆放材料、进行各种“不成功”试验的场地。他开始收集各种不起眼的材料:河边的卵石、建筑工地的废弃砖块、老房子拆下的旧木板、甚至不同质地的土壤。他不再急于将它们变成“作品”,而是花时间观察、触摸、摆放,尝试理解它们自身的语言。

      他的生活节奏更加缓慢。他养成了每天散步的习惯,路线固定,穿过一片老居民区,沿着一条小河走到郊野公园。他观察四季在树木、河水、天空中的更迭,观察晨练的老人、嬉闹的孩童、垂钓者静止的背影。他不再带着速写本,只是用眼睛看,用心记。有时他会帮忙推一下抛锚的三轮车,或者给问路的游客指一下方向。这些微小的互动,让他感觉自己与周遭世界的隔膜,正在一点点消融。

      他依然阅读广泛,但重点转向了博物学、地方志、民间工艺史。他也开始接触一些哲学中关于“身体”、“地方”与“栖居”的论述,与他自身的体验相互印证。他的思考笔记越来越厚,语言却越来越平实,努力剔除那些浮夸的术语,试图用最直接的方式描述感受与困惑。

      与此同时,晨知许的《此间生长》巡回展在各地引起了不错的反响。他的作品和项目案例,为“艺术介入社区”这一议题提供了扎实而动人的范本。他受邀参加了一些研讨会和讲座,分享经验。但他始终保持警惕,不让这些外部活动过多干扰他的核心工作——扎根于本社区的持续深耕,以及个人创作的推进。

      他的“记忆修补匠”项目衍生出了新的分支。一些参与项目的老年人自发组成了一个“故事会”,定期聚会,不仅讲述过去,也讨论当下的社区事务。年轻人则发起了“社区影像记录”小组,用手机和相机记录街区的变化和人物。晨知许的角色,从一个主导者,逐渐转变为一个支持者、协调者和共同学习者。他欣喜地看到,艺术的种子一旦播下,可以在生活的土壤中自行生长出意想不到的形态。

      他的个人创作也进入了一个更加内省的阶段。社区的热闹与联结滋养了他,但最终沉淀下来的,依然是属于他个人的、静谧的审美世界。他的新作开始出现一些抽象的、但更具物质感的元素。他将居民们提供的旧衣物纤维纺成线,编织进画布;将收集来的老旧门窗的漆皮剥落痕迹拓印下来;将不同时间录制的社区声音(清晨的鸟鸣、午后的市声、夜晚的寂静)分层处理,形成若有若无的背景音景。他的画面在温暖的光影中,增添了时间的层次感和记忆的质感,显得更加厚重、丰富,耐人寻味。

      那个冬天,S市下了好几场雪。顾晨的旧仓库工作室没有很好的取暖设施,他裹着厚大衣,呵着白气,看着雪花从天窗静静飘落,在杂乱的工作台和材料堆上积起薄薄一层。他生起一个小火炉,煮上一壶茶,感受着寒冷与温暖、寂静与创造欲之间的微妙平衡。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和晨知许租住的第一个小公寓,冬天也很冷,他们挤在小小的电暖气前分享一杯热可可。记忆依旧清晰,但带来的不再是尖锐的痛楚,而是一抹遥远的、带着凉意的温柔。他接纳了这份记忆,如同接纳窗外的雪,知道它属于过去,也构成了此刻他的一部分。

      晨知许的工作室小院,在雪中别有一番静谧的美。月季的枯枝上覆着雪,像自然雕琢的素描。他坐在温暖的室内,画着雪落小院的景象,笔调安宁。偶尔,他也会想起顾晨,想起那个雪天顾晨为他撑伞,两人并肩走过长长的街。回忆的碎片偶尔闪过,他已能平静对待,像欣赏一幅旧画,知道它的美与遗憾都属于另一个时空。

      深冬过去,新春到来。

      顾晨在新工作室里,完成了一件他称之为“练习”的小型装置。他用收集来的旧木板搭建了一个极简的、类似小屋框架的结构,但只有一面“墙”。墙上镶嵌着大小不一的河卵石,排列并非完全规律,留有手工的痕迹。地面铺着来自不同地方的土壤样本,标示着采集地点。结构内部,悬挂着几片打磨得很薄的贝壳,当微风从特意留出的缝隙穿过时,会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窸窣声。整个装置没有名字,只是标注了使用的材料和简单的构成说明。

      他没有打算将它送去任何展览,只是放在工作室一角,每天看着光线在不同时间如何与卵石、土壤、贝壳互动。这对他而言,是一个阶段的总结,也是新探索的起点:如何让材料自身说话,如何在最简的结构中蕴含对地方、物质、时间与感知的思考。

      几乎是在同一时期,晨知许完成了一幅较大的新作。画面主体是他工作室的窗框,窗外是春意萌发的小院,新绿点缀。窗台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旧书、一个粗陶碗,碗里有清水和两朵落下的玉兰花。光线从侧面涌入,在桌面、书页和碗沿投下清晰而柔和的阴影。画面的细节极其丰富,甚至能看清书页的纹理和陶碗的微小裂璺。但整体氛围却异常宁静、饱满,充满了对当下此刻、对此地此景的深深眷恋与感恩。他将这幅画命名为《春信》。

      他们没有交流,没有比较,但在各自孤独而专注的创作中,似乎都抵达了一个新的阶段:顾晨从纷繁的自我剖析和材料摸索中,逐渐提炼出一种更凝练、更注重物质与空间关系的表达;晨知许则在丰富的社会互动和记忆收集后,回归到更个人化、也更精微的内心景观的描绘,并将外界获得的滋养完美地内化于笔端。

      他们都更扎实地扎根于自己的土壤,枝叶向着不同的天空伸展。

      春天的一个下午,顾晨接到奥利维耶的电话,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混合着感慨与释然的复杂情绪。

      “Hey, morgens, was du wissen solltest.”(顾晨,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奥利维耶顿了顿,“Ihr ehemaliger Vertreter in der Galerie in Europa hat gerade einen offiziellen Brief geschickt. Der Grund ist ... Es gibt lange Zeit keine neuen Werke, die den Erwartungen des Marktes entsprechen, und es gibt unvers??hnliche Unterschiede zwischen der individuellen Entwicklung und der Positionierung der Galerie.”(你以前在欧洲的代理画廊,刚刚正式发来了解约函。理由是……长期没有符合市场期待的新作,且个人发展方向与画廊定位出现不可调和的分歧。)

      顾晨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工作台粗糙的木纹上划过。意料之中的事。从他拒绝那些“复出”安排,到参加那个小型大学群展,呈现完全非商业化的“过程”记录,他就知道与过去那个以他为“明星产品”之一的国际画廊系统的裂痕已无法弥合。

      “Zus??tzlich”(另外,)奥利维耶继续道,“Der Streit um die Besitzerschaft der Serie ??Void" in Venedig im vergangenen Jahr wurde bereits zurückgezogen. Es handelt sich nicht um eine Vers??hnung, sondern um einen direkten Rücktritt. Angeblich ... Ihr ehemaliger Mitarbeiter Lyon lieferte neue Beweise dafür, dass die elektronische Archivierung des frühen Manuskriptes viel früher war als behauptet, und dass der Inhalt grundlegend anders war. Leon konnte dich nicht kontaktieren und schickte mir die Materialien.”(去年威尼斯那个关于‘虚空’系列归属的争议,对方已经撤诉了。不是和解,是直接撤诉。据说……是你前助手里昂提供了新的证据,证明那份早期手稿的电子存档时间远早于对方的声称,而且内容有根本性不同。里昂联系不上你,把材料发给了我。)

      顾晨怔了一下。里昂,那个他曾经忽视、后来因理念不合而冷淡处理的助手。在他离开后,里昂似乎去了另一个工作室。

      “Warum er...”(他为什么……)顾晨低声问。

      “Er sagte nicht viel, sondern lie?? mich dir sagen: ??Ich sch??tze dich mehr, was du jetzt bist, als du früher warst."”(他没多说,只让我转告你一句:‘我欣赏现在的你,比欣赏过去的你更多。’)奥利维耶叹了口气,“Die Zeit ver??ndert sich und die Kunstwelt ver??ndert sich. Du hast etwas Glanzliches verloren, aber... ich glaube, du hast etwas Wichtigeres gefunden. Als Freund freue ich mich über Ihren Zustand, obwohl ich als Agent wahrscheinlich eine Weile arbeitslos sein werde.”(顾晨,时代在变,艺术圈更是风云变幻。你失去了一些耀眼的东西,但……我觉得你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作为朋友,我为你现在的状态感到高兴,虽然作为经纪人,我可能要失业一阵子了。)他开了个玩笑,但语气真诚。

      顾晨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Vielen Dank, Olivier. Vielen Dank für Ihr Vertrauen, auch wenn Sie es nicht verstehen. In der Galerie, lasst es. Und an Leon, danke mir. Wenn ich Gelegenheit h??tte, würde ich mich pers??nlich bedanken.”(谢谢你,奥利维耶。谢谢你一直以来的信任,哪怕在不理解的时候。画廊的事,随它去吧。至于里昂……帮我谢谢他。如果有机会,我会亲自道谢。)

      挂了电话,顾晨走到仓库巨大的窗户前。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橙红色,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模糊。一种奇异的、轻盈的感觉充盈着他。那些曾经紧紧束缚他的东西——名声、市场期待、国际画廊的合约、艺术圈的认可游戏——如同潮水般退去了。他站在空旷的海滩上,脚下是真实的沙砾和贝壳,虽然粗糙,却无比踏实。

      他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也不再需要扮演某个被期待的角色。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去探索那些真正触动他的问题,哪怕这些问题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哪怕他的表达方式笨拙而缓慢。

      这或许是谅解带来的最终礼物——不仅仅是与晨知许的相互谅解,更是与过去那个自负又虚无的自己的和解,是与世界相处方式的重新校准。他原谅了自己过去的傲慢与盲目,也放下了对失去光环的恐惧。他接受了此刻这个不完美、但正在真实生长的自己。

      同一天傍晚,晨知许结束了一个社区会议,回到工作室。他打开邮箱,看到一封来自某个重要艺术基金会年度奖项的提名通知。他被提名为“年度最具影响力社区艺术项目”的候选人之一。同时,一家颇具声望的商业画廊发来合作邀请,希望为他举办个展,并代理其作品。

      他看着这两封邮件,内心平静无波。奖项提名,是对他和参与者们共同努力的一种肯定,他感到欣慰,但并无太多激动。商业画廊的邀请,则让他微微蹙眉。他欣赏那家画廊的品位,也明白其市场影响力,但他担心过于商业化的运作,会干扰他目前创作与社区工作的平衡,甚至会扭曲项目本身的初衷。

      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在小院里慢慢思考。春风拂面,带着花香。他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历程,从依赖顾晨的肯定,到痛苦地寻找自我,再到如今建立起完全属于自己的、融合了创作与生活的坚实世界。这个过程赋予他的自信与定力,让他能够冷静地评估外界的机遇与诱惑。

      最终,他决定接受奖项的提名(无论是否获奖,都是对参与者们的鼓励),但婉拒了那家商业画廊的独家代理邀请。他回复了一封措辞委婉但坚定的邮件,表达了对画廊的尊重,同时说明自己目前更倾向于保持独立的创作状态,以及将主要精力放在深耕社区项目上。他提出,未来或许可以合作一些特定主题的展览,但不涉及长期独家合约。

      发出邮件后,他感到一阵轻松。他知道自己做出了忠于内心的选择。他的价值,不需要完全通过顶级画廊的认可或市场高价来定义。他的满足感,来自创作过程本身,来自与社区成员之间的真实联结,来自看到艺术如何一点点改变微小环境时的那种喜悦。

      他也走到了自己人生的某个“海岸”。潮水(外界的期待、旧日的阴影、对成功的狭隘定义)已然退去,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脚下坚实的土地,以及前方无限可能的、属于他自己的道路。

      夜深了,两座城市,两个工作室,都亮着灯。

      顾晨在笔记本上写道:“潮退之后,才见真实的自己与土地。不再奔跑,而是学习站立、行走,感受每一寸与大地接触的触感。艺术或许从此不再‘伟大’,但希望能‘真切’。”

      晨知许在速写本上画下窗外夜色中摇曳的树影,在旁边注了一行小字:“根扎得越深,越能感知大地的脉搏,也越能自由地随风舒展。光来自内心,也来自与周遭生命的交换。”

      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平凡的春夜,在相距不远的两处空间里,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抵达了相似的领悟:关于真实,关于独立,关于艺术与生命本质的联结。

      平行线依旧平行,但每一条线,都在自身的维度上,获得了充分的深度与光芒。

      谅解,让彼此从纠缠的怨与憾中解脱,成为了对方遥远而清晰的参照,也最终成为了自我完成的背景音。他们不再需要交集来定义什么,因为各自的生命,已然成为了值得凝视的、完整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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