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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4 Home
夜色深沉,玄关处传来有些滞重的脚步声,不是往常那般轻快的脚步。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回来了,清冽夜风也压不住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客厅,我在壁炉旁柔软的扶手椅里,借着跳跃的火光看着他。他脱下军帽和大衣,随意丢在沙发上,然后,像个终于卸下盔甲的骑士,一步步向我走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我脚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然后,出乎意料地,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我的小腹上。
他金色的头发有些凌乱,蹭着我的睡衣布料,微微皱了皱眉毛,我猜他是喝酒喝多了又吹了夜风,头不舒服。
我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椅套。
这个动作太过亲密,太过不合时宜。
我们之间,从来只有强迫、对抗和赤裸裸血淋淋的交易。
他就这样靠着我,良久,才发出声带着酒意和无尽疲惫的叹息。
“科隆……我的故乡。”
他喃喃低语,声音有些含糊。
“大教堂的钟声能在整个城市回荡……莱茵河的水总是灰绿色的,带着航运驳船的气味……”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谈起他的故乡,他来的地方。
“我父亲……”
他顿了顿,语气像是糅合了敬畏与疏离。想必是有些害怕父亲。
原来他也会有害怕的人,真是罕见。
“他是个中学教师,拉丁文和希腊语。他一辈子都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学者,穿着长袍,埋在故纸堆里……他觉得军人粗鄙。”
他的声音里没有温情,我猜,他应该不太喜欢他父亲。
“可我让他失望了。”
他笑了一声,仿佛在自嘲。
“我去了军校,他直到我拿到第一个勋章,都没说过一句肯定的话。”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映照着他侧脸的轮廓,那平日里严肃的侧脸和面容,在此刻竟显得有些柔和,也格外落寞。
“我想回家,薇。”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却激起惊涛骇浪。
这个以征服者姿态踏足此地的男人,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上尉,此刻竟像个孩子,说着想家。
然后,他抬起头。
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带着你一起。”
“带你回家,见见我母亲。”
空气可算安静了,可我只觉得安静得不是时候。
带我回家?见他的母亲?在这个他口中“粗鄙”的军人身份下,在他用铁蹄践踏我的家园、间接导致我母亲死亡的现实下,他竟然幻想着带我这个他强行留在身边的战利品,回到他的故乡,去见赋予他生命的女人?
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讽刺!
混杂着愤怒悲哀和各种悲恸的酸楚冲上我的喉咙。
我想推开他,想大声质问他,想用最恶毒的语言戳破他这醉后的痴妄。
可看着他那双此刻卸下所有伪装的眼睛,那些尖锐的话语竟卡在喉咙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恨与占有。
它变成了团纠缠不清,带着血和欲望的乱麻,将我们紧紧捆绑,向着未知的深渊坠落。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任由他靠着。
他想带早已死去的幽灵回家。
而他不知道,这个幽灵正日夜思索着如何将他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如果要给我和他现在的话题定义,我想我们在讨论家。
是啊。
家。
哪里是我的家?
这座巴黎的房子,充满了父亲的笑语、母亲的温柔,也充满了他们离去后一捧骨灰和占领者带来的屈辱记忆。
它曾是家,如今只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那么,母亲的故乡呢?那座叫做“金陵”的故土呢?那座存在于母亲梦呓和描述中的遥远城市?
母亲。
我想到她沉默的诀别,想到那个光秃秃的锡盒。
她一生漂泊,从遥远的东方来到法兰西,最终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魂断异乡。她是否也曾在那阴冷的牢房里,望着铁窗一角狭小的天空,思念着金陵秋天满城的梧桐叶?思念着那座她十八岁后便再未能回去的城?
一个念头,如同暴雨而来——带她回去。
带母亲的骨灰,回中国去。
回她的金陵去。让她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这个念头带来了一瞬间虚幻的温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但下一秒,更深的寒意便席卷而来。
中国……也在打仗。
我并非全然不知外界的信息。从阿德勒偶尔带回来的报纸上,从他与同僚零星的交谈中,我模糊地知道,遥远的东方,那个有着辽阔土地和古老文明的国度,也正被战火蹂躏。战争的恶魔,并不只肆虐于欧洲,它同样在世界的另一端,吞噬着生命,摧毁着家园。
金陵……那座母亲记忆中繁华的城市,它现在怎么样了?它是否也像巴黎一样,街道上行驶着异国的坦克,天空笼罩着硝烟?母亲的故乡,是否也已满目疮痍?
无力的悲凉感淹没了我。
欧洲没有我的家。
而母亲魂牵梦萦的故土,那片理论上我血脉根源所在的土地,也同样在流血,在哭泣。
我能带她去哪里?
哪里还有一片安宁的土壤,可以容纳她这一捧饱含屈辱与思念的骨灰?
阿德勒还靠在我身边,呼吸渐渐均匀,仿佛找到了暂时的安宁。他梦想着带我去他可能也回不去的故乡,而我,连为母亲寻找安息之地都成了奢望。
我轻轻闭上眼,仿佛能看到母亲站在废墟之上,身后是燃烧着的欧罗巴,前方是硝烟弥漫的神州,她孤独地站着,无所归依。
而我,被困在这两者之间,同样找不到出路。
原来,在这场席卷世界的浩劫里,我们所有人——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东方与西方,都不过是命运洪流中无处靠岸的孤舟。。
战争,不过是母亲的孩子拿着刀枪杀死另一个母亲的孩子。或许他们年纪轻轻、未满二十岁就上了战场。
他们原本可以成为政治家、成为商人、成为诗人作家,或许还有机会成为父亲。可是战争不给任何人幸福的机会。
我知道,隔壁邻居家的儿子和我父亲一样,死在了敦刻尔克的大撤退。
据我所知,他死的时候他刚刚十九岁,正值大好年华。
啊……
世界之王,纷争不断,他们愚蠢至极,害的却是在巴别高塔下的我们。
希特勒是,墨索里尼是。所有发动战争的人都是。
我想着想着,意识也有些昏沉。
在陷入黑暗前,我的念头只有一个。
永无战事,世界和平。
然而,在混沌中有声音在呼唤我,要把我叫醒。
似乎在提醒我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尖锐地响起,每个字都像是用我母亲的父亲的鲜血写成。
他说他无感犹太人?
那为什么,蕾切尔·布卢姆——那位仅仅因为血脉就该死的、温和的钢琴教师——会被从他“庇护”的房子里拖走,投入盖世太保的魔窟?难道不是他的默许,甚至是他基于职责的“公正”举报,才导致了这一切?他那所谓的无感,在冰冷的种族律法和职责面前,是何等苍白无力!
那为什么,我的母亲会死?
如果不是因为他用母亲的性命作为威胁我的筹码,将她置于盖世太保的掌控之下,她怎么会选择用那种决绝的方式,在阴冷的牢房里了断自己?是他亲手将绞索套在了母亲的脖子上!他那晚在巷子里所谓的怜悯,就是允许我亲眼看着母亲走向死亡!
刚刚因为他醉酒后流露的虚假人性而产生的一丝动摇,此刻化作了更加汹涌的愤怒和自嘲。
我竟然差点被这虚伪的脆弱所迷惑!我竟然忘了,靠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双手或许没有直接沾染我父母的鲜血,但他的身份、他的职责、他所代表的那个残酷的机器,就是造成我一切悲剧的根源!
他梦想着带我回科隆?这简直是世上最荒谬、最残忍的笑话!
他想要带回去的,是一个被他摧毁了家园、夺走了至亲、内心只剩下仇恨和复仇火焰的复仇女神的女儿。
他呼吸间的酒气萦绕在我鼻尖,此刻不再显得脆弱,只让我感到无比的恶心和肮脏。他靠在我小腹上的头颅,仿佛有千钧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那不再是依赖,是令人窒息的侵占。
我僵硬地坐在那里。
方才那一瞬间的柔软荡然无存。
是的,他想回家。
而我会留在这里,留在他的身边,直到亲眼见证他,以及他所效忠的一切,彻底崩塌的那刻。
那才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目的。
……
那真的,是家吗。
克里斯托弗在睡梦中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一个人不断问他,那是家吗。
是,不是家。
战争摧毁了一切,包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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