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惊春

　　秋季的雨向来是绵绵不断的，淅淅沥沥地随风飘落着，将整个空气弄得潮湿沉闷。天色昏沉，明明是白日，厚重的云霭却遮得透不过一丝天光。

　　面对这样的天气，人们向来是不愿意出门的，可顾不惊依旧风雨无阻地往返于两地之间，乐此不疲。

　　按理来说，平时这个点，顾不惊早早就到屋里来了，可现在都快晌午了，也没见到个人影。

　　他若是不来，应该会提前跟自己说一声的。

　　孟景春托腮看着窗外断线的珠串，水珠沿着窗棂汇集在角落处，慢慢变得饱满，撑着圆滚滚的肚子颤颤巍巍地悬挂在窗角上，最后不堪负重，“啪嗒”一下融入湿润的土地之中，了无痕迹。没过一会，窗角处又会凝聚出一个新的“水胖子”，再次撑起它那圆滚滚的肚子。

　　也不知道这是第几个“水胖子”了，孟景春数着数着就忘记自己数到第几个了，想重头再数一遍，心里又惦念上顾不惊还没来这件事。

　　他放弃了数“水胖子”这样无聊的举动，将桂子抱起顺了顺毛，桂子在他怀里舒服得一直在“呼噜噜”的发出声响，“桂子，你说我要去找他吗？”

　　“他要是不来，应该会提前告诉我吧。”

　　孟景春虽然脑中还在纠结，可手却一点也没闲下，与其在这屋里干等着，还不如出去找他呢。他将桂子放在一边，从屋子里翻了一把伞出来。

　　可站在门口望向昏暗的天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和不安。

　　就这样犹豫半天，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撑着伞走进雨幕之中。

　　明明已经出门了，明明已经在找顾不惊的路上了，可那种压抑和不安的感觉还是束缚着孟景春，让他有些呼吸不畅，他想，可能是雨天的关系吧。

　　秋季的雨绵长潮湿，就像是将人捂进了浸水的棉被中，一呼一吸都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让人觉得难受。

　　地面低洼处卧了好几处小水坑，水色污浊和地面几乎混在一起，一个不留意踩进去，衣裳就会被溅起的泥水弄脏。孟景春走得格外小心谨慎，生怕溅起的泥点落在身上，把他这身素白的衣裳给弄脏了。

　　进到院中，还不等孟景春抬手敲门，就瞧见门环上停落着一只格外醒目的蝴蝶。孟景春看着蝴蝶心中难免疑惑，接连几天都下着雨，哪儿能飞来一只蝴蝶呢。

　　他指尖轻触蝶翼，蝴蝶顿时散成一片光尘，交织融合，汇聚在一起，数以万计的光尘组合在一起，不时闪烁着，孟景春眼前凭空出现了一句话。

　　“小春，师尊急召，归时未定。雨天路滑，切勿出门。”

　　原来是顾不惊给他留的话，但他这话说得有些奇怪，蝴蝶停在这里一动不动，都不来找他，自己若是不出门找顾不惊，根本看不到他留给自己的这番话。

　　将这些字看完后，孟景春伸手去碰了碰这些光尘，组成字的光尘又散开了，变回蝴蝶停留在原处，本来还指望它能动一下的，戳了两下还是没动静，蝶翼的色泽看上去，比刚开始还要暗上几分。

　　可孟景春明明记得，顾不惊幻化的蝴蝶，应该是很灵动的呀，蝶翼煽动时会落下细细闪闪的光尘，而不是这般死气沉沉，看上去了无生机的样子。

　　本来还想把这只蝴蝶带回去给桂子玩，可孟景春不管怎么扒拉，它都死死地附着在门环上，太用力了又怕折断它的蝶翼，就只能将它留在此处了。

　　孟景春重新撑伞，步入雨中，还是回去等他吧。

　　身后的蝴蝶终于有所动静，像是在挣扎一般，拼命地煽动着被粘合住的蝶翼。蝴蝶一瞬化成千万光尘散开，一瞬又凝聚在一起重组，循环往复不知多少次，可终究还是被困在门环上动不了一点，只是位置发生了些许微末的改变。

　　“孟景春！”

　　好像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雨声淅沥，将这人的声音一并吞没，听得不太清楚。可这个声音太过于陌生，又不像自己会认识的人。

　　孟景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还没瞧清楚是谁，就看见带着劲风的拳头朝着自己挥来，出拳的人动作快而突兀，没有留给孟景春一丝反应的余地，拳风划破雨幕，直直冲着他肩胛骨砸去。

　　孟景春本能地耸肩向后一侧，试图躲过这一拳，但拳头已经逼近肩膀，避之不及。砸在肩胛骨上传来一声闷响，半边肩膀瞬间麻痹，伞从手中脱落，沿着伞骨轱辘轱辘滚至一边，溅上泥水。孟景春踉跄着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腥冷的雨水呛进鼻中，他偏头轻咳了两声，却牵连着五脏六腑在其中叫嚣着撕扯着。

　　左肩处如火般灼烧，冰冷的雨水将衣裳浇透，湿冷的贴在身上，也没能缓解丝毫。孟景春尝试着动了动左手，麻劲还没过，手握成拳的时候，整条手臂止不住的抖动。

　　而他这一拳像是掀开了什么帷幕，刚刚还空旷的地上凭空冒出数十人，看着孟景春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嘿，还真找对人了，就是他。”

　　“还得多谢顾不惊啊，要是没那只传讯蝶帮忙，也不好把人弄出来。”

　　“把这小子藏得这么严实，有点意思。”

　　......

　　好多声音从四周涌来，七嘴八舌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些人纷纷向孟景春靠拢，将他围困其中。

　　这群人站位紧凑，层层叠叠地将孟景春围困其中间，一眼看过去没什么区别，很难看出谁是那个带头的人。但孟景春还是将这个人从人堆里揪了出来，在这样拥挤的站位中，有一个人是特别的。虽然和旁的人一样身着布衣，但面容狠厉阴鸷，看上去颇有心计，往人堆里一站十分不合群。他周围还留有一定的空隙，身边的人也刻意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孟景春眸光宛如利箭，穿过前面挡着的人堆，死死地盯着他，冷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有意思，蒋子成笑了，眼中难得透露出几分赞许。

　　这么多人将他围困住，他还能从里面找出自己来，看来顾不惊护着的这人不简单啊，但那又如何呢，自己今天来，也不想干什么，就是纯粹地想当一当好人，给无知愚昧的人说些有意思的事。

　　蒋子成并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万一那东西没困住顾不惊，自己这局不就白搭了。

　　对于蒋子成而言，只要能让他顾不惊不舒服，不畅快的事，他都愿意去做。

　　他从人堆里走了出来，周围人纷纷站至两侧，低头哈腰地给他腾出一条道来，“你就是孟景春？有意思，顾不惊和你是什么关系？”

　　“朋友。”孟景春坦然说道，自己和顾不惊相处那么长时间，怎么着也算得上是朋友吧。

　　要是就一两个人在这，孟景春就算是忍着痛，也得上去跟他们打一架，把那一拳之仇给还回去。可这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人，孟景春大概数了一下，二三十人的样子。他现在就处于一个跑也跑不掉，溜也溜不走的尴尬局面。

　　打......那算了，一看就知道谁是那个挨打的了。也不知道这群人找上他到底想干什么，孟景春瞧着一堆生面孔，心想自己也没得罪过里面任何一个人，只能先忍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听到孟景春口中说出这两个字，蒋子成捧着肚子，开始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人还蹲到了地上，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周围的人见他笑得那么开心，也跟着他笑，笑得那才叫一个鬼哭狼嚎，瓦釜雷鸣。

　　一群人像疯了似的围着他笑，孟景春很想把自己耳朵堵住，可无奈一只手抬不起来，堵住一只耳就只进不出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听过那么难听的声音，当即判断，这群人脑子不正常，都有病。

　　外面围着的人看见里面的情形，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虽然装得像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但四面八方都给孟景春围堵住，根本没有给他逃脱的机会。

　　顾不惊拿没拿孟景春当朋友，他蒋子成是真不知道。但若仅仅只是朋友，没必要为他做那么多吧，亲手为他设下洞天结界不说，还特意以血封阵。蒋子成前后找了好些人来破阵，都没办法将那结界打开，不然也不会想招给人诓出来了。

　　孟景春看这群人还在笑，声音听得让人直犯恶心，眉头不由得皱了皱，像看一群癫狂之人在他面前发疯。本来肩膀就痛，听着这群人破锣嗓子一样的笑声就更痛了。他不耐烦地看着蹲在地上狂笑的蒋子成，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有事说事。”

　　孟景春一句话像是止住了这些人狂笑的开关，这带头的人不笑了，其他人自然也笑不出来了。

　　蒋子成站起身来，满眼悲悯地看着眼前的人，雨水淋湿的发梢贴在脸上，像是精美的瓷器裂了缝，让人忍不住想帮他将碎发向后捋，露出那张漂亮的脸蛋来。只可惜这人眉头紧皱，浑身戒备，似乎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

　　“被顾不惊骗了这么久，还蒙在鼓里不知情吗？真可怜。”蒋子成满脸同情看着孟景春，伸手将他脸上的发丝理一边去，却没想到孟景春反应那么大，手腕一翻，干脆利落地将他的手给格开，开口就是一个“滚！”字。

　　站在孟景春身后的人反应也快，抬脚踹向他腘窝处，硬生生让他一个膝盖着地，半跪在蒋子成面前。

　　“哎哎哎，干什么，对孟大少爷客气一点。你这样做，孟大少爷会怎么想我们？”蒋子成装腔作势地出声阻止了，他很清楚自己今天扮演的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是个好人啊，来揭穿顾不惊虚伪面具的好人啊，好人怎么能对别人出手呢。

　　孟景春撑着地站起身来，地面泥泞不堪，双手一撑沾满了污泥。他多少是听出些名堂了，感情这些人都认识顾不惊，那将他围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自己和顾不惊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朋友，将他困在这也不能对顾不惊造成什么威胁......能被威胁到的，可能只有顾不惊的德行分吧。

　　膝盖猛地磕在地上，地面不少细碎的石子，摩擦得里面破了皮。腘窝又被踹了一脚，站起来都很吃力，更别说站住了。他现在是膝盖朝前曲不对，朝后弯也不对，整条腿虚浮地站在地上，全靠另一只腿支撑着。他觉得自己这样撑不了多久，就直接挑明了说：“有事就说，没事就放我离开。”

　　“我去！”徐鹏飞才从屋子里出来，就看见不远处乌泱泱地围着一群人。没看错的话，这不是蒋子成和他那群狗腿子吗？

　　这玩意仗着自己爹位居长老阁中第二席，自己什么都不会，靠着他爹给的丹药才强行催生出一条仙脉，一直处于一个人不人，仙不仙的尴尬境地。成天不想着悟道登仙，只会带着这群狗腿子在白玉京横行霸道，欺负弱小。也不知道今天是哪个小倒霉蛋遇上这货了，徐鹏飞本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又打不过别人，干脆别管了，可脚还是踮起来往里面望了一眼。

　　徐鹏飞再庆幸不过自己望了那一眼，看清里面被围着的人是谁后，他掉头就跑。

　　要是顾不惊在这的话，蒋子成就不可能带人去找孟景春麻烦的。照现在的情况看来，顾不惊不在他们才敢对孟景春出手。

　　找谁？谢晨！

　　乾坤挪移阵？

　　靠，自己就不是学这个的料，挪了好几次，就挪了几步的距离，还不如自己跑过去来的快，当即也顾不得什么避水咒了，徐鹏飞顶着雨撒腿就跑。

　　“有事啊，当然有事。”蒋子成也不想跟他继续耗下去了，万一那玩意真被顾不惊给破了，自己反倒难以脱身，他开门见山地感慨一句：“顾不惊，仙尊座下大弟子，成天没事跟你一个凡人混在一起，有意思。”

　　孟景春听不惯他这样阴声怪气，九曲婉转的腔调，话语中说不出的怪异感，让人听着难受。

　　“你还真以为他是奉了大长老的令，用着扣德行分这样拙劣的说辞来照顾你啊？好笑，他顾不惊是什么人，仙尊弟子，这些个长老谁能请得动他。哎，我说，你该不会以为他是一片好心吧？”

　　“别想多了，他不过就是觉得你可怜，施舍你，怜悯你而已，这些个仙人都喜欢这样装腔拿调，来伪装自己。照顾你对他来说，就像照顾小动物一样，能满足他那点恻隐之心罢了，你还真拿他当好人啊，竟然还想跟他做朋友。你在顾不惊眼中，不过是他的一个施舍对象，他这样的人可不需要你去当他的朋友。”

　　“我记得，你是从山下来的吧，爹娘弃养，真是可怜。哎，我们这位仙尊弟子，也就觉得好玩，觉得你和他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比如说，都是从山下来的卑贱凡人。我记得，你们凡间街头巷尾常见的一种人，叫什么......乞丐？路过的人觉得他可怜，就会施舍些吃的啊，喝的啊，出手阔绰一些的，就给些金银是吧。”

　　“你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仙人对卑贱凡人的施舍和怜悯。”蒋子成伸手拍了拍孟景春的脸，言语之中满是惋惜。

　　他声情并茂地将话说完后，冲着身后招招手，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带头的人走了，这出戏也该散了，围堵住孟景春的人墙终于坍塌，可他还是喘不上气。

　　可怜？施舍？怜悯？

　　是啊，堂堂仙尊座下弟子，成日跟一个凡人混在一起，图什么呢，满足他那怜悯世人的慈悲心肠吗？

　　他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了朋友……

　　下唇被牙齿深深嵌入，血色净退，紧抿的唇线发白。手很努力地攥握成拳，告诉自己不是的，他说的都是假的，不会是这样的。可是越是用力，身子绷得越紧，整个人更是止不住地发抖。

　　不过三个词，却宛若枷锁将孟景春囚困其中。周围没走的人靠了上来，离他越来越近，可孟景春呆愣在原地，只是一个劲地攥紧拳头。他不知道这些人还想对他做什么，或者说，他们想要做什么他根本就不在意。

　　孟景春被这群人推揉到田坎边站着，雨水裹挟着泥土，将田地表面搅动成黏糊的泥浆。

　　其中一个人抬脚就对着孟景春大腿处踹去，孟景春人往后仰，出于本能，两手往身后一撑，受力基本集中在右手，手腕一翻，胳膊撑在地上。身子好像沉入了粘腻的沼泽之中，好恶心的感觉，让人觉得浑身不适。

　　而后好几个人跳下田坎，挥着拳头就冲孟景春打了过去，孟景春借着人与人的空隙，看着昏沉的天色，不曾抬手去格挡他们的攻势。

　　还有什么躲的必要吗？

　　这鬼地方，本就不是他想来的。他不需要任何人来施舍他、怜悯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就一直在失去，就像手中的流沙，越是用力想要握紧，它们就流逝得越快。

　　哈，孟景春想起来了，是那个时候。

　　可是，从那之后，孟景春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很重要的......

　　蝴蝶终于挣脱了桎梏，拼命煽动着破碎的蝶翼朝着孟景春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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