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尽之上

　　“我的室友说喜欢你，”

　　我指了指不远处躲在树后偷看的女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公事公办，“就是那边那个女孩，她很好看，你要是对她有意思，尽快给她回复。”说完这话，我只想赶紧逃离这个被暧昧和起哄声包裹的环境，刚转身迈了一步，手腕就被他攥住了。

　　他的掌心还带着打球后的薄汗，温度湿的很不合时宜，我下意识想挣开，就听见他慢悠悠地问：“你呢？”

　　“？？”

　　我猛地回头，脸上瞬间写满了嫌弃，像是摸到什么烫手山芋似的，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还嫌恶地在衣服上蹭蹭，扯着嘴角发出一声短促的“哈！”，那语气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同学，你脑子被篮球砸坏啦？问我干什么？”

　　周巡看着我嫌恶地抽回手还在衣服上蹭蹭的模样，发出一声低笑，手上还留着触到她手腕时的温热，心里却想着，这位替人表白时干脆利落，轮到自己被问就这副炸毛样子，倒比那些扭捏的姑娘有趣多了。

　　他其实早就注意到江尽，比起那些只敢远远偷看、递水送情书的女生，她敢直接冲过来喊他名字，敢板着脸替室友传话，连嫌弃他时的表情都鲜活得很，第一次觉得一个女生的嫌弃都格外有意思，好玩。

　　他松开手，把嘴里叼着的橘子棒棒糖取下来，挑眉看着我：“我问你，你觉得我该不该答应她？”

　　我翻了个白眼，往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抱臂看着他：“周巡，你这问题问我干嘛？人家姑娘喜欢你，又不是喜欢我，你自己的桃花自己处理，别拉我下水。”

　　“可我觉得你的意见很重要啊，”他往前走一步，故意凑近些，压低声音道：“毕竟比起那些躲在树后偷偷看我的女生，我更想知道江大小姐怎么看我。”

　　我被他这话噎了一下，只觉得他这花花公子又在耍嘴皮子，没好气地指指他胸口：“我觉得你就是来者不拒，我室友喜欢你，就算答应了人家也是玩玩，趁早说清楚。”

　　他却不恼，反而捉住我戳他的手指：“那要是我不想玩呢？要是我心里有人了，你说我该不该拒绝她？”

　　我猛地抽回手指，警惕地看着他：“周巡，我警告你，别打人姑娘的主意，她可不吃你这套。”

　　他看着我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抬手揉揉我的头发，把我原本整齐的刘海揉得乱糟糟的：“瞧你那点胆子，还说自己社牛呢？逗你的，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要找对象，也得找个像你这样胆子大、敢怼我的，那些娇滴滴的姑娘，我可招架不住。”

　　我拍开他的手，气呼呼地整理着头发：“你爱找谁找谁，别扯上我！还有，赶紧给我室友回复，别让人家姑娘白等。”

　　说完，我转身就走，却没看到身后周巡看着我的背影，眼神变得冷，只剩下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认真。

　　篮球场上的三分球、选修课上漫不经心的挑眉笑、连拒绝女生表白时都带着三分温柔的语气，让他成了我们刑侦系共同的风云人物，收过的情书数不胜数，身边的女伴换得比课本还勤。

　　而我和他的交集，全因宿舍室友的一场少女心事。

　　那是大二的深秋，梧桐叶落满了图书馆前的石板路，林晚晚攥着一封粉色信封，红着脸把我堵在宿舍楼道里，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吟：“江尽，我……我喜欢周巡好久了，你帮我把这个给他好不好？”

　　我当时正抱着一摞刑法学笔记，差点没拿稳摔在地上，瞪大眼看向她：“你疯了？周巡何许人也那家伙换女朋友跟翻书似的，你往他枪口上撞？”

　　她却摇着头，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把信封往我手里塞：“我知道他桃花多，但我就是喜欢他打球时的样子，你就帮我这一次嘛，我不敢自己去。”她的语气带着哀求，眼眶都红着，我看着宿舍里另外几个姐妹都跟着点头帮腔，心一软，终究是接下那封沉甸甸的情书。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和周巡正儿八经说话。我在篮球馆的走廊里拦住他，他刚打完球，额角挂着汗珠，球衣领口扯开两颗扣子，手里还拎着篮球，看到我递过去的粉色信封，挑着眉笑了：“刑侦系的江尽？怎么，你也想给我递情书？”

　　我当时没忍住，翻个大大的白眼，把信封塞到他怀里：“想多了，我们宿舍室友写的，让我转交，奉劝你一句，别随便糟蹋人家小姑娘的心意。”

　　他愣了一下“你倒是跟其他女生不一样，不怕我？”

　　“呵，我学刑侦的，怕你一个花花公子？”

　　后来他总以感谢你帮忙转交情书为借口，拉着我去食堂吃饭，让我陪他去图书馆查资料，甚至在我练射击时，还特意跑去靶场看热闹。

　　久而久之，我竟成了他身边最特别的那个人，不是追求者，而是能拍着他的肩膀骂他又换女朋友了，能在他熬夜写论文时递给他一杯咖啡的朋友。

　　而那个花花公子，也在和我相处的日子里，慢慢收敛玩世不恭的性子，成为我生命里最靠谱的挚友。

　　美术室的窗子被光侵略入微，江暮支着下巴坐在画架前，指尖捏着支炭笔，在画纸上漫无目的地挥手，铅笔削簌簌落在白色的纸面上，晕开一片模糊的阴影。

　　文洙铉站在他身侧，握着画笔甩在画纸上，目光掠过江暮微蹙的眉峰，又落回自己那幅未完成的静物画上，调色盘里的高级灰与那普蓝混着白，在笔端晕出浅淡的水痕。林皙昼则蜷在角落的懒人椅里，膝盖上摊着素描本，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是这方空间里最细碎的背景音。

　　江尽的脚步停在美术室门口时，最先捕捉到的就是江暮的眼神，那双眼眸里没有平日里的跳脱与桀骜，只剩一种陌生的安静，像沉在深海里的蓝，又像望不到底的洞窟，被黑色笼罩，藏着连光都照不进的情绪里，让江尽的心脏莫名一沉，脚步也下意识放轻些。

　　任潇惟从教室里转到空地，手里拿着江暮方才丢下的画纸，见江尽站在门口，便向她走去，大步走过去将画递到他面前：“这是他画的。”

　　江尽拿着画纸，纸面还留着淡淡的温度。

　　上面的涂鸦算不上规整，炭笔勾勒的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的信手涂鸦，却又在凌乱里透着说不清的执拗，一片发暗的蓝占据画面的大半，又有白色甩下，像深海里的磷光，又像失温度的星子。

　　江尽的手指拂过那片蓝色，指腹触到粗糙的炭粉，眼神里漫上几分若有所思，手上沾了些黑，更像是江暮的眉头到了江尽这里。

　　任潇惟见她盯着画看了许久，连呼吸都在紧张，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打破这份沉默：“喂，他画的还不错吧？至少这形体的感觉，抓得挺准的。”

　　江尽抬眼，目光从画纸上移开，落在任潇惟带着笑意的脸上，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郁：“任潇惟，你为什么画画？”

　　任潇惟先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随即咧嘴笑了笑，抬手挠挠后脑勺，语气轻快又坦荡，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喜欢。”

　　“喜欢！”

　　“拿起画笔的时候，好像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顺着笔尖淌到纸上，比说话痛快多了。”他说着，又瞥眼江暮的方向，声音压低些，“至少对我来说，画画是件能让我觉得踏实的事。”

　　任潇惟的话音让江尽望向美术室里的眼神短暂地静了一瞬，只有林皙昼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还在继续，像被拉长的丝线，连接着他的心。

　　江尽又垂眸看着手里的画，指腹又一次摩挲过那片浓黑色，炭粉再次沾在她的指尖，留下浅浅的黑痕。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像是在问任潇惟，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如果画画的时候，心里装的全是沉下去的东西，画出来的颜色，是不是就只会是这种无底的黑？”

　　任潇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画纸上的色块，他靠在旁边的画架上，手肘抵着冰凉的金属边框，目光掠过不远处依旧沉默的江暮，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复杂：“那得看画的人愿不愿意让别的颜色进来。”

　　任潇惟伸手从窗台旁边的笔筒里抽出一支柠檬黄的颜料笔，在江尽手里的画纸空白处点了一小点黄，“你看，光是能覆盖在任何颜色上，可江暮这小子，他可以是任何颜色。”

　　江尽的视线落在那点突兀的黄上，她想起江暮平日里笑闹的模样，再对比此刻他眼里那片死寂的灰，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闷得发疼。

　　“他从来不说。”江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不管是开心的，还是难受的，都藏着。”

　　“他不是不说，是觉得说了也没人懂。”任潇惟嗤笑一声，却没什么嘲讽的意味，反而带着点无奈，“你以为他画的是灰？我看他画的是堵墙。一边怕人翻进来，一边又盼着有人能撞开。”他说着，抬手拍拍江尽的肩膀，“你是他姐姐，这堵墙，你比我们谁都容易推。就是你总太小心翼翼，生怕碰疼了他，反倒离得越来越远。”

　　江尽手指猛地攥紧画纸，纸页被捏出几道褶皱，他看向江暮的背影，少年依旧坐在画架前，炭笔停在半空，像是被定格，连夕光落在他发顶的金色都像是融不进他周身的冷意。

　　江尽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为的保护，或许从来都不是江暮想要的。

　　巷口的路灯刚亮起，一双碳灰的手正在摸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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