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娇

　　萧璟翻墙送来的那卷指法图谱，沈知微最终还是没忍住好奇，当晚就在灯下细细研读起来。这一看，倒是让她收起了几分玩笑的心思。

　　图谱绘制得极为精细，笔触挺拔，注解简洁明了，不仅标注了传统的指法，还在旁边用朱笔批注了一些他自己的心得与变通之法，见解独到，显然并非敷衍之作。

　　“倒是……用了些心。”沈知微指尖拂过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低声自语，心里那点因他调侃而生的气恼，不知不觉散了大半。

　　翌日，她竟真的依着图谱，在“九霄环佩”上练习起来。起初还有些生涩，但很快便沉浸其中。萧璟的批注往往能切中要害，让她一些平日练习时模糊不清的地方豁然开朗。

　　清越的琴音自院落中流淌而出，不再是昨日的杂乱无章，而是多了几分圆融通透。

　　练得有些口干舌燥，她顺手拿起碟中剩下的那颗糖渍青梅放入口中。酸味依旧明显，却奇异地让她精神一振。她盯着那白瓷碟底残留的一点糖霜，忽然心念一动。

　　“云袖，”她唤来侍女，“去小厨房，取些乌梅、山楂、甘草来，再备些冰糖。”

　　既然嫌他的梅子糖霜不均，那她便自己动手，做一回应当是公平的吧？总不能白拿了他的琴谱。

　　沈知微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幼时也曾因好奇，跟着府里的老厨娘学过几手。她挽起袖子，净了手，在小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清洗乌梅山楂，控干水分，与甘草一同放入清水中浸泡，再上火慢慢熬煮。

　　她做得专注，没留意窗外悄然多了一道身影。

　　萧璟本是想着昨日那梅子或许真不合她口味，心中略有耿耿，今日便又寻了个由头出来，想看看她是否真将梅子扔了。谁知刚靠近院落，便闻到一股酸甜馥郁的香气自小厨房的方向飘来。
　　他悄然走近，透过半开的支摘窗，看到的便是沈知微系着素色围裳，手持长勺，在氤氲的蒸汽中轻轻搅动锅中汤水的侧影。

　　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颊边，竟有种平日里罕见的、温婉动人的烟火气。她似乎尝了尝味道，微微蹙眉，又拈起一小块冰糖投入锅中，那认真的模样，像是在处理什么了不得的军国大事。

　　萧璟怔住了，一时间竟忘了挪步。他见过她在宫宴上端庄得体，见过她在舆图前侃侃而谈，见过她面对刁难时寸步不让的锋芒，却从未见过她这般……居家的，带着点可爱笨拙的模样。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这带着酸甜气息的烟火气轻轻熨帖了一下，柔软得不可思议。

　　沈知微似有所觉，猛地转头，恰好对上窗外那双深邃的眼眸。她吓了一跳，手中的勺子差点掉进锅里。

　　“你、你怎么又来了？！”她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了挡灶台，脸颊因热气和他突如其来的出现而泛起红晕，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包。

　　萧璟看着她那欲盖弥彰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面上却依旧平淡：“孤闻到香气，循迹而来。沈小姐这是在……钻研厨艺？”他的目光扫过灶台上那些瓶瓶罐罐。

　　沈知微有些窘迫，强自镇定道：“不过是闲着无事，煮些酸梅汤解暑罢了。”她才不会承认是受了他那几颗歪扭青梅的“启发”。

　　“哦？”萧璟挑眉，目光落在她因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鼻尖细密的汗珠上，语气带着几分玩味，“看来沈小姐闭门思过，倒是思出了不少闲情逸致。”

　　沈知微听出他话里的调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总比某些人，思过期间还要翻墙越户、打扰旁人清静要来得好！”

　　萧璟被她瞪得心头微漾，从善如流地点头：“沈小姐教训的是。”他顿了顿，视线转向那咕嘟冒泡的砂锅，“只是不知，沈小姐这‘闲着无事’煮出的酸梅汤，味道如何？可否让孤……也尝尝？”

　　他那副理所当然要求品尝的模样，让沈知微气结。这人脸皮怎的如此之厚！

　　“还没好！”她硬邦邦地回绝，“而且，粗陋之物，恐难入殿下尊口！”

　　“无妨，”萧璟倚在窗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孤不挑。”

　　沈知微：“……”她简直想把手里的勺子丢过去！

　　最终，那锅酸梅汤还是在萧璟“耐心”的等待和“不挑”的坚持下，分了一碗给他。汤色清亮，酸甜适度，带着乌梅与山楂独有的醇厚香气，入口生津，确实比他那简单粗暴的糖渍青梅要精致可口得多。

　　萧璟慢慢喝着，目光却始终落在对面气鼓鼓却又不得不给他盛汤的少女身上。阳光，蒸汽，酸甜的香气，还有她嗔怒时格外明亮的眼眸，构成了一幅与他平日所处的冰冷朝堂、血腥战场截然不同的画面。温暖，生动，让他……有些舍不得移开视线。

　　“尚可。”他放下空碗，给出了一个吝啬的评价。

　　沈知微简直要被他这态度气笑：“殿下若是嫌弃，以后便不要再来了！”

　　萧璟看着她炸毛的样子，眼底笑意更深，忽然道：“琴谱，看得如何？”

　　沈知微一愣，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下意识回道：“还在练。”

　　“嗯。”萧璟点了点头，像是随口一提，“那首《梅花三弄》，第三段的轮指，可有所得？”

　　沈知微没想到他连她练习的曲目都猜到了，心中微动，嘴上却道：“不劳殿下挂心。”

　　萧璟也不在意，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明日此时，孤再来听你弹奏。若还是昨日那般噪音……”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你！”沈知微对着空荡荡的窗外，气得跺了跺脚。这人！分明就是找借口明日还要来！

　　她低头看着砂锅里剩下的酸梅汤，又看看琴案上那卷琴谱，再想想萧璟那副理所当然的讨厌模样，忽然觉得，这禁足的日子，怕是再也“清静”不了了。

　　罢了罢了。她舀起一勺酸梅汤送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至少，这汤，味道是真的不错。

　　萧璟那句明日此时再来听琴的话，像根羽毛似的，在沈知微心头搔了一整日。她对着那架九霄环佩，练得比往日都要认真几分。倒不是真怕他嫌弃，而是……莫名就不想在他面前露了怯，尤其是被他亲口指点过的指法，若还弹得磕磕绊绊，岂不是坐实了琴艺生疏？

　　她沈知微，也是要面子的！

　　于是，翌日午后，当时辰将近，沈知微早已净手焚香，端坐于琴案前。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湖水绿的轻罗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整个人清雅得如同雨后新荷。

　　窗外日影西斜，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沈知微指尖悬在琴弦之上，心绪却有些纷乱。一会儿想着那家伙会不会真的准时来，一会儿又觉得他身为太子，即便闭门思过，恐怕也有诸多事务缠身，未必记得这等随口一提的“约定”。

　　正当她心思浮动之际，窗外熟悉的石榴树后，那道玄色身影如期而至。

　　萧璟依旧是昨日的打扮，只是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竹编食盒。他隔着窗槛，目光先是落在她身上，将她今日这清新装扮尽收眼底，眸色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随即才转向琴案。

　　“开始吧。”他语气平淡，仿佛真是来验收功课的先生。

　　沈知微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在他这公事公办的态度下，反而奇异地平复了些。她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指尖落下。

　　正是那曲《梅花三弄》。

　　清越的琴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初时舒缓，如寒梅初绽，暗香浮动。她全神贯注，按照琴谱所示，尤其是萧璟批注过的那些关键指法，将轮指的轻灵、撮音的清脆、吟猱的韵味一一展现。
　　琴音时而高亢，如风撼玉树；时而低回，如雪压琼枝。她本就琴艺不俗，此番用心，更是将曲中梅花的孤傲与坚韧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璟静静立于窗外，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专注的侧脸上，看着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飞舞，听着那淙淙琴音绕梁不绝。他看得出，她是真的下了功夫练习，昨日他随口指出的几处不足，今日已大有改进。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沈知微缓缓收回手，抬眸看向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还有一点点小得意：“如何？可还入得殿下尊耳？”

　　萧璟没有立刻回答，他走上前一步，手臂越过窗槛，将那个竹编食盒放在了琴案一角。

　　“尚可。”他依旧是这两个字，但语气似乎比昨日评价酸梅汤时，要真诚那么一点点。

　　沈知微自动忽略了那点吝啬，注意力被食盒吸引。她打开盒盖，里面竟是一碟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糖渍青梅。与昨日他送来的那些歪扭之作截然不同，这次的梅子个头均匀，糖霜裹得细腻晶莹，宛如一颗颗小巧的红宝石，卖相极佳。

　　“这……”沈知微惊讶地拈起一颗，看向萧璟。

　　萧璟神色如常，只淡淡道：“练琴耗神，润润喉。”

　　沈知微看着手中这颗堪称“完美”的糖渍青梅，再想想昨日那些“惨不忍睹”的，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这……该不会又是殿下‘亲自’做的吧？”

　　萧璟瞥了她一眼，语气听不出情绪：“东宫膳房做的。”

　　果然！沈知微心里偷偷笑了笑，就说嘛，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变成蜜饯高手。不过，他能记得她昨日随口抱怨他手艺不佳，今日便换了膳房做的送来，这份细心，倒是让她心头微微一动。

　　她将梅子放入口中，甜润的滋味瞬间弥漫开来，果然比昨日的要精致可口得多。

　　“多谢殿下。”她轻声说道，这次带了点真心实意。

　　萧璟“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琴案上那卷他送的指法图谱，问道：“图谱可还有不解之处？”

　　沈知微想了想，倒也老实不客气，指着其中一处关于“滚拂”技法的批注，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萧璟便隔着窗槛，简洁地讲解了几句。他言语精炼，却总能切中要害，让沈知微茅塞顿开。

　　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内，一个教，一个学，竟也分外和谐。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细碎金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琴案与青石板之间。

　　偶尔有微风拂过，带来石榴花的淡淡香气，与琴案上青梅的甜香、书墨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氤氲出一种静谧而温暖的氛围。

　　直到云袖端着茶水过来，见到窗外站着的太子殿下，吓得差点摔了托盘，这番“隔窗授课”才告一段落。

　　萧璟看了眼天色，对沈知微道：“今日便到此。明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沈知微心头一跳，下意识接口：“明日如何？”

　　萧璟看着她那双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明日孤若得空，再来考校你《幽兰操》的指法。”

　　说罢，不等沈知微回应，他便转身离去，玄色衣袂在风中轻扬。

　　沈知微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她低头，看着琴案上那碟精致的糖渍青梅，又摸了摸那卷被翻看得有些卷边的琴谱，唇边不自觉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这人，说是来考校琴艺，倒更像是……找了个由头，每日过来瞧她一眼。

　　她拿起一颗青梅，慢慢吃着，甜意一直沁到心底。

　　这禁足的时光，因着这不请自来、又“师出有名”的每日一会，忽然变得……值得期待起来。

　　琴音为约，梅子为凭。
　　这高墙深院，似乎也关不住，那悄然滋长的、酸甜交织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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