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危机
北境的春天总是来得迟疑而羞怯,第一缕春风裹挟着未褪的寒意,掠过校场,卷起干燥的沙尘,在空中打着旋。将士们的呼喝声在开阔的场地上回荡,带着冬去春来的、略显生涩的力道。
慕容景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缓步巡视,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方阵。他的视线偶尔会越过人群,落在不远处那个独立检视新弩的身影上——谢临渊。那人即使身处喧闹,周身也仿佛自带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一切隔绝在外,唯有指尖拂过弩机冰冷的金属时,才流露出一种全神贯注的契合。
一阵略强的风突兀袭来,卷起更大片的尘土,迷了人眼。慕容景下意识侧身避让,脚步在未完全解冻的、略显湿滑的地面上一个趔趄,身形微晃,竟恰好退到了谢临渊身侧。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只手迅捷而稳定地伸了过来,虚虚地托了一下他的肘部。那力道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利落,瞬间帮他稳住了重心。动作快得如同错觉,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王爷小心。”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很近,却又因面具的阻隔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随即,那只手便像被烫到一般,迅速而克制地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只是出于职责的本能。
然而,慕容景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触感——指尖透过春季尚显厚实的衣料传来的,并非人体的温热,而是一种属于金属的、独特的微凉。以及那稳定他身形时,不容忽视的力量感。他抬眼,正对上谢临渊面具下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眼眸。那双眼睛依旧如同封冻的湖面,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出手相助的并非是他本人。
“多谢。”慕容景不动声色地站定,压下心头泛起的那丝奇异微澜。这人,明明在言语和姿态上拒绝得干脆利落,划清界限,可这下意识的反应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维护。这矛盾,像春寒里探出的一根软刺,轻轻扎了他一下,不痛,却留下鲜明的存在感。
谢临渊已退开一步,恢复了那副冰铸的冷峻姿态,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靠近与扶持,只是被风卷起又落下的尘埃,了无痕迹。只有慕容景肘部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是夜,王帐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随着火光轻轻晃动。以商议边防调整为名的召见已近尾声,公事条陈完毕,帐内便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初春的夜风从帐隙钻入,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慕容景的目光落在灯下那道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身影上。跳跃的火光柔化了对方冷硬的轮廓,却照不透那张玄铁面具下的真实。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谢将军,这面具……戴着可还习惯?”
问题有些逾越了上下级的界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以及更深处的、难以言喻的亲近意图。
谢临渊沉默了片刻,面具后的喉结似乎轻微滚动了一下。才缓缓答道:“习惯与否,并无分别。”他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像冰雪消融时,深埋其下的砾石摩擦。
“若是……”慕容景向前倾了倾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摇曳的光影,语气放缓,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本王说,有办法让你不必再戴它呢?”
这话语中的暗示几乎呼之欲出,是权力所能给予的最直白的承诺和诱惑,也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那紧闭的心防。
谢临渊猛地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同蛰伏的鹰隼,直直地看向慕容景,试图穿透那双深邃眼眸表面的平静,看清其下的真实意图。帐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他能感觉到慕容景话语中的认真,以及那背后可能代表的、他必须权衡的巨大代价——自由,忠诚,亦或是更沉重的束缚。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谢临渊才缓缓垂下眼眸,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注视。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韧:“容貌已毁,不过是皮相。末将……早已习惯。”
他再次避开了直接的回应,将那扇刚刚被撬开一丝缝隙的心门重重关上。但那一瞬间骤然锐利的目光,和此刻刻意压抑的声线,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古井无波。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只是他的坚持、他的顾虑、那深埋于过往的教训,远比慕容景此刻所能想象的更深,更沉。
慕容景看着他,没有再紧逼。谢临渊像北境这片土地,冰雪覆盖之下,是顽强滋生的春草,也是坚硬的冻土。他知道了这人的底线,也感受到了那份固执之下的挣扎与重量。拉拢此人,急不得,如同等待北境的春天,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恰到好处的温度。
谢临渊离开,帐帘掀起又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带走了帐内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由试探与抗拒交织而成的紧绷感。
慕容景独自坐在帐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谢临渊就像这北境初春的风,看似冰冷刺骨,难以捉摸,却又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时刻,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暧昧的维护。这种若即若离,欲拒还迎的拉扯,让他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也……愈发想要拂开冰雪,一探其下隐藏的真实。
而走出王帐的谢临渊,立刻被清冷的夜风包裹。那风已带上了些许湿润的、属于春天的气息,吹在他滚烫的脸颊和耳根上,却未能完全驱散那份由内而生的躁意。面具下的眉头紧紧锁起,慕容景的拉拢意图越来越明显,步步紧逼,而京中诡谲的局势更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逼迫他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是继续坚守北境这片相对纯粹的土地,远离朝堂纷争?还是……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慕容景那双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以及校场上那看似不经意,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巧合”。前世的教训刻骨铭心,那信任所换来的万劫不复,如同梦魇缠绕。这一世,他还能否……是否敢,再相信这位心思深沉、手段莫测的亲王?
北境的夜,依旧寒冷,但风中确已带来了第一缕春的消息。脚下的冻土似乎也在悄然松动,而前方的路,却在这暧昧的春夜里,愈发显得迷雾重重,每一步都需权衡,每一步都可能是深渊或……转机。暗夜织网
夜色如墨,将北境荒原吞没。距离王庭百里外的一处隐秘山谷中,几顶不起眼的帐篷散落在背风处,帐内仅有一盏昏黄的羊皮灯摇曳,映照出白瑾清癯而沉静的侧脸。
他指尖抚过一枚残缺的玉佩,玉质温润,却断裂处嶙峋,如同他早已覆灭的家族。白家,曾是先帝倚重的清流门第,却因当年力主清查边镇军饷,触怒了以崔浩然为首的□□。一纸“勾结外敌、意图不轨”的构陷,烈火烹油般的圣怒,一夜之间,百年望族灰飞烟灭。他,白瑾,时任羽林卫中郎将,若非心腹拼死相护,假借一场“意外”大火金蝉脱壳,此刻也早已是乱葬岗上的一具枯骨。
侥幸逃生,流落江湖,他却在因缘际会下,救下了那位从宫中逃出、带着双生皇子之一的老嬷嬷。从嬷嬷弥留之际的碎片叙述中,他拼凑出了另一个惊人的秘密——慕容景的身世。这并未让他对这位落魄皇子产生同情,反而更添了几分冷眼旁观的讥诮。在他看来,慕容景与宋家的结合,不过是另一场权力交易的开始,与当年构陷他白家的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并无本质区别。甚至,宋棠早年曾与崔浩然过往甚密,谁能保证,宋家在那场针对白家的阴谋中,就全然清白?
“慕容景……”白瑾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然。“你踩着尸骨上位,宋家想借你之手重现崔家荣光……这世间,岂能总是让魑魅魍魉如愿?”
他轻轻收起玉佩,起身走到帐边,掀帘望向南方京城的方向。那里,太后病重,宋棠揽权,慕容景归京在即,一场权力的盛宴即将开席。而他,要在那盛宴之下,埋下毁灭的引信。
(数日后,黑石镇,隐秘据点)
且莫车懒散地靠在铺着狼皮的椅中,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听着白瑾的计划。
“你要动慕容景?”且莫车挑眉,带着几分玩味,“他如今可是你们皇帝眼中的红人,宋家手里的宝贝疙瘩。动他,风险不小。”
“风险与收益并存。”白瑾语气平静,“阿古拉视你为眼中钉,你父汗年迈昏聩,偏听偏信。若能让慕容景后方起火,宋家自顾不暇,便无力在边境给予阿古拉更多支持。这对你而言,是削弱阿古拉的大好机会。”
且莫车眼神闪烁,他需要借助一切力量对抗他那位越来越暴戾的兄长。“你想我怎么帮你?”
“情报,人手,还有……混乱。”白瑾沉声道,“我需要你动用你在边境的暗线,搜集所有与宋家、与慕容景相关的蛛丝马迹——他们与哪些部落有过秘密接触?军械粮草流向是否有异?慕容景在北境期间,可有任何能引人非议的言行?尤其是……关于他身世的任何风吹草动。”
他顿了顿,继续道:“同时,我希望你能在适当的时候,在边境制造一些‘意外’。比如,截杀几支挂着宋家旗号的商队,或者,让几股‘马匪’骚扰一下支持慕容景的部落。不必造成太大伤亡,但要足够引人注目,将水搅浑。”
且莫车笑了起来,带着匈奴王子的野性与不羁:“听起来很有趣。白瑾,你真是个危险的家伙。好,我答应你。不过,记住我们的约定,事成之后……”
“事成之后,你要的,我自会助你取得。”白瑾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与此同时,北境军营)
慕容景收到了京城来的密信,宋棠催促他尽快安排北境事宜,准备回京。信中也隐约提及,朝中似乎有些关于他“身世”的流言在暗地里滋生,虽未成气候,但需警惕。
慕容景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他面容平静,眼底却深处掠过一丝寒意。他从不相信巧合,流言的出现,必是有人暗中推动。
“沈策……”他喃喃自语。近日沈策的异常,以及谢临渊那边隐约传来的、关于沈策私下接触不明人物的消息,让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沈策知道了什么?又或者,他背后站着谁?
他召来心腹暗卫,低声吩咐:“加派人手,盯紧沈策。另外,去查,最近军营内外,可有陌生面孔出现,尤其是……与白瑾有关联的人。” 白瑾这个名字,如同幽灵般在他心头萦绕。那个本该死在多年前大火中的人,他总觉得,并未真正消失。
(交织的暗线)
白瑾的行动悄然展开。
通过且莫车提供的渠道,他开始接收到零散的信息碎片:某个部落首领曾秘密接待过宋家使者;一批标注为“军械”的物资,最终流向了一个与宋家关系密切的商号;甚至,有一条模糊的消息提及,多年前负责处理双生子事宜的老宫人,似乎还有一个远亲在世……
他也开始动用自己在中原残存的人脉。一些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却对崔宋之辈心怀不满的旧臣,一些在江湖中拥有特殊渠道的友人,开始暗中活动。他们将京城中关于宋棠专权、排除异己的消息扩散, subtly 引导着清议对宋家的不满。
与此同时,边境线上,几起“意外”接连发生。一支为宋家运送奢侈品的商队被劫,货物散落一地,其中夹杂的并非寻常物品,而是些禁运的珍玩;一个公开表示支持慕容景的部落牧场遭到骚扰,虽损失不大,却让部落首领心生怨怼,怀疑是慕容景对手所为。
这些事件看似孤立,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慕容景感受到了背后的暗流,处理军务时愈发沉稳冷峻,对沈策的监视也愈加严密。谢临渊则保持着沉默的观察,沈策的异常和边境的“不平静”,都让他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白瑾站在暗处,如同一个耐心的织网者,将一根根细密的丝线,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猎物。他知道,这张网还需要时间才能织就更紧,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猎物挣扎、慌乱,最终……露出破绽。
北境的风,带着沙尘与寒意,也带来了权力博弈中,那无声却致命的硝烟。一场围绕着皇位、复仇与隐秘身世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序幕。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