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蝶

　　吃饱喝足的第三天，许驿晟就和周诺仪断了联。
　　当然是单方面的。班群有40多号人，假期刚开始，群里的消息像脱缰的野马，半天就能99+。对许驿晟而言，这相当于周诺仪拿上手机后三小时的轰炸量，密集得令人心烦。于是他干脆利落地把周诺仪的聊天框设成了消息免打扰，并严格执行平均两天清空一次聊天记录的铁律——眼不见为净。
　　但周诺仪显然有他的对策。每次消息石沉大海，耐心耗尽时，他就会直接一个视频通话打过来。许驿晟有时会接，屏幕那头便会出现周诺仪放大的笑脸，背景可能是他家整洁的客厅，也可能是乱糟糟的书桌。他会说些毫无营养的废话。
　　有时候，他会连线比谁作业写得快。两人各自对着镜头，摊开习题册，周诺仪大喊一声“开始！”，然后就埋头狂写，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屏幕，看看许驿晟的进度，接着发出哀嚎：“你怎么又写完了这一面？！”尽管每次都以周诺仪的惨败告终，但他乐此不疲，仿佛这种自虐般的比拼也是某种亲密的仪式。
　　这天下午，许驿晟正戴着耳机，试图在周诺仪又一次发来的、长达60秒的、关于“楼下新开了家超好吃蛋挞店”的语音轰炸中，寻找一丝清净，完成手头的寒假作业。店里难得的清闲，林姐在里屋补觉，为晚间的忙碌储备精力。
　　“ 我又赢了！”岑临抱着手机，在柜台后压低声音欢呼，显然是在打游戏。
　　“小姨！我也要玩手机！他已经玩了两个半小时了！”一个清脆响亮的童声立刻响起，带着浓浓的不满。是林姐亲戚家的孩子七七，七八岁的男孩，被暂时寄放在店里半天。他对手机分配的不公愤愤不平。
　　“切，我的手机我能玩儿！什么道理？”岑临头也不抬，声音里满是属于少年的欠揍嘲弄，“来我家就听我规矩，懂？等你什么时候自己挣钱买手机再说。”
　　“小姨——！”七七立刻提高音量，朝里屋方向喊，试图搬救兵。
　　“啧。”许驿晟即使戴着降噪耳机，也禁不住这两个“小孩儿”一高一低的闹腾。他摘下一边耳机，声音不大，却带着清晰的冷意，“还没过年呢——”
　　空气瞬间安静。岑临缩了缩脖子，七七也眨巴着眼睛，不敢再大声嚷嚷。许驿晟不常发火，但他冷下脸不说话的时候，比大人呵斥更让人发怵。
　　“你跟他闹什么？”许驿晟的目光扫过岑临，带着责备，“林姐在睡觉，她下午还要忙。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我……我也没成年啊，我也是小孩子。”岑临小声嘟囔，试图狡辩，甚至想凑过去搂许驿晟的腰撒娇，“哥，你偏心！为什么大的要让着小的？天理何在啊……”
　　许驿晟忍无可忍，抬手，用了点力道在岑临毛茸茸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落下一掌。
　　“嘶——！！”岑临夸张地捂住头，龇牙咧嘴。
　　许驿晟没再理他，转向一旁扁着嘴、眼眶已经开始泛红的七七。面对真正的小孩，他的声线不自觉地放缓，带上了一点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和：“七七，不玩手机行吗？看动画片好不好？小姨在睡觉，我们要安静。”
　　七七委屈巴巴地绞着手指：“我不想看动画片……别的同学都出去玩了，还有人爸爸妈妈带他们去旅游，为什么没人带我玩……”小孩的世界里，委屈来得简单又直接。
　　这么小的孩子，有点讲不通道理，但也正常。许驿晟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搜索库存不多的、对付小孩的经验：“玩滑梯吗？我知道附近小公园有个不错的。”
　　他此生所有的耐心，大概都耗在对小孩身上了——包括眼前这个七岁的，和旁边那个刚满十五岁却心智时常掉线的。
　　但小孩压根没听进去。
　　“不要不要！滑梯太幼稚了！”七七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要去游乐场！真正的游乐场！”
　　……没招了。
　　许驿晟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一眼里屋紧闭的门。最终，他叹了口气：“只能去附近那个小型的，玩一个小时就回来。现在去收拾，别吵醒林姐。”
　　“耶！”七七立刻多云转晴，欢呼起来，又赶紧捂住嘴，大眼睛滴溜溜地转。
　　岑临也来了精神：“我也去我也去！在家闷死了！”
　　于是，半小时后，许驿晟一手牵着蹦蹦跳跳的七七，身后跟着插着耳机晃悠的岑临，出现在了离家不算太远的一个社区小型游乐场。设施不多，但色彩鲜艳，对孩子来说足够了。
　　“过山车！过山车！”七七远远就看见了游乐场里最显眼、也是唯一称得上有点刺激的小型过山车轨道，虽然规模迷你，但对孩子来说足够有吸引力。排队的人也是最多的。
　　岑临脸色一白：“七七，那个……有点高，我们玩旋转木马好不好？”
　　“不要！我就要玩那个！”七七很坚持。
　　“你要这么坑我，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出来玩了！”岑临试图挣扎，看向许驿晟，“哥，你管管他！”
　　许驿晟看了一眼那缓慢爬升又俯冲的迷你轨道，又看了一眼七七满是渴望的亮晶晶的眼睛，和岑临惨白的脸。他面无表情地掏出钱包：“两张票。”
　　“哥！”岑临哀嚎。
　　“你陪他。”许驿晟言简意赅，把票塞给岑临，自己走到旁边的长椅坐下，“我看着。”
　　最终，在岑临“视死如归”的陪伴下，七七心满意足地坐上了迷你过山车，兴奋的尖叫声远远传来。
　　许驿晟靠在长椅上，冬日的阳光晒得人有些懒洋洋的，他微微眯起眼，看着远处熙攘的人群。
　　然后，他的目光顿住了。
　　游乐场入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牵着一条胖乎乎的柯基犬走进来。不是周诺仪是谁？他旁边还跟着一个扎着双马尾、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拽着一个兔子形状的氢气球，蹦蹦跳跳。
　　世界真小。
　　许驿晟想移开视线，已经来不及了。
　　周诺仪显然也看见了他，眼睛瞬间睁大，随即露出一个大大的、毫不掩饰惊喜的笑容，牵着狗就朝他这边快步走来。
　　“许驿晟！这么巧！”周诺仪的声音比阳光还灿烂，“你也出来玩？这位是……”
　　许驿晟目光落在那个怯生生躲到周诺仪腿后，又忍不住探头看他的小女孩身上，“你妹妹？”
　　“嗯，我妹依依，非要出来遛‘胖墩儿’。”周诺仪拍了拍脚边吐着舌头的柯基，“胖墩儿，打招呼。”
　　柯基“汪”了一声，尾巴摇成螺旋桨。
　　这时，岑临和七七也玩完一轮，走了过来。七七小脸兴奋得通红，岑临则脚步虚浮，扶着额头。
　　“哇，小狗！”七七看到柯基，眼睛亮了，就想上前摸。
　　“哎！小心咬人……”
　　许驿晟看着眼前突然又多出来的一个小孩一条狗，还有周诺仪那张写满“快夸我假期生活丰富多彩”的脸，突然觉得有点头疼。
　　周诺仪倒是很自来熟，摸了摸口袋，掏出几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糖，笑眯眯地：“来来来，小朋友们，见面礼。”
　　他先给了眼巴巴的七七一颗，然后递给刚缓过劲来的岑临一颗：“弟弟也来一颗？”
　　岑临：“……谢谢。”默默接过。
　　周诺仪又摸向口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没有了，只有两根棒棒糖了。”
　　“我要草莓味的！”七七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吓得周诺仪手一抖，糖差点掉了，只觉得半边耳朵都嗡嗡的。
　　“七七。”许驿晟的眼神没有了之前的柔和，语气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警告。但明显七七完全没感觉哪里不对，已经伸手和岑临抢糖了。
　　“李……”许驿晟想叫七七大名。
　　“哎，别凶孩子。”周诺仪倒是不怎么在意，摆摆手，脸上还是那副好脾气的笑，“人小不懂事，你凶他有什么用？来，七七，这颗橙子味的也很好吃哦。”他巧妙地化解了“争端”。
　　是挺小，七岁能连半点事都不懂？许驿晟不以为然，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脸色依旧淡淡的。
　　“啧，”周诺仪见他没反应，凑近一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你不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小时候不也吵着要糖吃？”
　　“哦，这还真不是。”许驿晟甩开对方的手，一字一句，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凉意，“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假期都在兴趣班和……写作业。”
　　没有糖果，没有游乐场，只有无尽的练习和必须达到的“标准”。
　　周诺仪愣了一下，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是疼，是一种酸涩的闷。
　　但他很快又扬起笑容，带着点哄劝和玩笑的意味：“哎呦，苦兮兮的童年啊。没糖吃，所以现在生气了？”他歪头打量许驿晟，“给你买棉花糖怎么样？那边有卖的，超大一朵，像云一样。”他指向不远处一个彩色的棉花糖摊。
　　许驿晟终于转过头，正眼看向他，眼神复杂，混合着无语、无奈，还有一丝周诺仪看不懂的、深藏的东西。
　　“说起来，许小朋友今年多少岁了？”周诺仪趁热打铁，笑着追问，眼睛弯弯的。
　　“……16。”许驿晟别开脸，声音闷闷的，“你烦死了。”
　　“第一次深入了解嘛，你这家伙真的是……生日呢？什么时候？”周诺仪不依不饶，又凑近了些。
　　“元旦。”许驿晟被他问得有点恼，又有点说不清的别扭，干脆站起身，大步走向旁边更高的台阶，两三下利落地跨上去，试图用身高和距离拉开一点局面。
　　周诺仪看着他的背影，厚着脸皮追上去，也三两步跨上台阶，与他并肩，促狭地笑：“哟，元旦宝宝啊。当个弟弟牛什么啊？算起来，你比我小四个月呢。”他故意掰着手指算，“来，叫声哥哥听听？哥哥给你买棉花糖啊。”
　　冬日的风吹过，扬起周诺仪额前细碎的发丝。他笑得毫无阴霾，眼睛亮得像落进了星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愁的明亮和一点点故意的坏。
　　许驿晟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垂眼看着他。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周诺仪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底下，两个小孩已经开始蹲在一起研究柯基犬的短尾巴，岑临坐在长椅上恢复元气，棉花糖摊的彩色砂糖在机器里旋转出甜蜜的云朵。
　　喧嚣隔得很远，又很近。
　　许驿晟看着周诺仪仰起的、带着促狭笑意的脸，心脏的某个地方，不合时宜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忽然很想伸手，揉乱对方那一头看起来就很好摸的头发。
　　但他什么也没做。
　　只是淡淡地、带着点自己也未察觉的纵容，回了一句：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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