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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争议河工稚策定试点
乾清宫大殿,檀香袅袅,百官肃立。河道总督张鹏翮出班,再次详细陈述其“束水攻沙,引淮刷黄”的治河方略,言辞恳切,力陈此乃一劳永逸之良策。
奏对毕,康熙目光扫过丹陛之下:“众卿以为如何?”
太子率先出列,躬身道:“皇阿玛,张鹏翮忠心体国,其志可嘉。然儿臣细览其章程,所需银钱、民夫甚巨。去岁淮扬水患,赈灾款项尚未完全填补,各地库银亦非充盈。若此时加派河捐,大兴徭役,恐河工未成,而民力先疲,地方扰攘。治河固重要,然安民更为治国之本。儿臣以为,当以现行之法,加固险工,堵口复堤,虽不能根除,亦可保数年安稳。此虽非奇功,却是老成持重之道。”
四阿哥随即附和,语气沉静有力:“儿臣附议太子之言。《大学》言,‘生财有大道,用之者舒’。如今国库虽不至空虚,然西北军备、各地官俸、日常开销皆需维系。骤然投入巨万于一役,风险过高。治水如医病,需固本培元,循序渐进。若下猛药,恐伤元气。张鹏翮之策,可留作长远之图,待国力更盛时再行考量,方为稳妥。”
几位户部、工部的老臣也纷纷出言,支持太子与四阿哥,所虑皆是钱粮、民力等现实问题。
这时,裕亲王保泰出班奏道:“皇上,太子与四阿哥所言,自是老成谋国。然臣听闻,黄河自徐州以下,河床逐年淤高,已成‘地上悬河’,险象环生。旧法岁修,如同补缀破屋,今年堵了这里,明年又决那里,年复一年,所费亦不在少数,终非长久之计。张鹏翮之策,正是着眼根本,虽有风险,却是为江山社稷谋万世之安。朝廷若一味求稳,畏首畏尾,岂非因噎废食?”
十阿哥按捺不住,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回荡:“皇阿玛,儿臣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可就觉得,做事就得有股子魄力,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花三百万两,若能换来漕运三十年安宁,这买卖就做得值。总不能因为怕花钱,就眼看着漕运命脉年年出事吧?”
九阿哥则阴恻地补充道:“十弟话糙理不糙。况且,这治河工程若能统筹得当,款项出入清晰,又何来‘劳民伤财’之说?莫非是有人不信张大人,还是不信朝廷能管好这笔银子?” 此言诛心,隐隐将反对者置于不忠或无能之地。
八阿哥此时方才出列,姿态温雅,言辞恳切:“皇阿玛,儿臣以为,太子二哥与四哥所虑,乃是持重之心;而张鹏翮与裕亲王等所倡,乃是进取之志。双方皆是为国为民,其心可鉴。此事关乎国运,儿臣愚钝,实难权衡,唯有皇阿玛圣心独断,方能平息争议,择一善法。”
康熙高踞龙椅,静听双方辩论,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倾向。直到殿内声音渐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绝对的权威:
“治河,国之要务,朕知之甚详。太子、胤禛所虑,乃是实情;张鹏翮、保泰所言,亦非无的放矢。”
他略一停顿,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此事,容朕再思。漕运不可废,民力不可伤,国本不可动。如何取舍,如何并行,尔等下去,亦可细细思量。今日,暂且如此。”
“退朝——”梁九功尖细的声音响起,一场没有结果的朝会就此结束。康熙起身离去,百官躬身退出乾清宫,但那关乎国计民生的激烈争论,却如同殿内盘旋不散的檀香烟气,悄然弥漫至宫墙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时辰后,上书房内。讲授经义的课程一结束,师傅并未如常让我们歇息,而是神色一正,目光扫过在场的皇子与皇孙,沉声道:“今日朝堂所议,漕运河工,关乎国计民生,震动天下。尔等身为天潢贵胄,虽年幼,亦当时时心存社稷,不可不察。”
他略微停顿,让这番话的重量沉入我们心中,继而清晰地说道:“今日,便以河道总督张鹏翮所奏治河新策为题,不论尊卑,各抒己见,以明得失,以观尔等之器识。”
课堂气氛瞬间为之一变。弘皙率先起身,语气带着与其身份相符的持重:“学生以为,治水首在固本。张鹏翮奏折中学生记得清楚,仅清口一处就要增调柳桩十万束、石料五万方。如今河南刚遭春旱,民夫征集已显艰难。若强行征发,恐误农时,动摇根基。”
他话音刚落,弘昱便接口道:“弘皙兄只见柳桩石料,却不见漕运阻滞的损失。去岁因河道浅涩,漕船在济宁段耽搁月余,霉变粮米就达八千石。若按新法疏通河道,每年可多运三十万石漕粮入京,这笔账,难道不算?”
“账目自然要算,”弘晖立即反驳,“但弘昱兄可曾细看工程图?新河道要穿过七处村落,迁移百姓逾千户。这些人家祖坟田宅都在那里,安置不当便是民怨。阿玛常说‘治河先治心’,强推工程而失民心,才是因小失大。”
弘晟补充道:“《河防通议》记载,元世祖时也曾大举治河,结果征夫过重引发民变。学生前日整理典籍,发现类似教训史不绝书。与其冒险求功,不如在现有河防基础上加固险工,方为稳妥。”
正当众人争得面红耳赤时,谁也没注意到窗外悄然立着数道身影。康熙带着太子、四阿哥、八阿哥及一众重臣静立窗畔,饶有兴致地听着少年们的争论。
太子听着弘皙条理分明的分析,微微颔首;四阿哥见弘晖竟能关注到移民安置问题,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八阿哥则唇角含笑,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
就在弘昱还要争辩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梁九功侧身让开,康熙缓步而入,明黄龙袍映得满室生辉。
“儿臣/孙臣/奴才叩见皇上/汗阿玛/万岁爷!” 满屋子人慌忙跪倒。康熙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讲案上,淡然道:“议论得挺好。接着说。”
“都起来吧”康熙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踱步至讲案后安然坐下,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朕与诸位臣工方才在窗外听得几句。弘皙重‘固本’,弘昱主‘变通’,弘晖言‘安民’,皆有其理。”
他每点一个名字,被点到的少年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治河,国之大事也。”康熙继续道,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张鹏翮。”
“臣在。”随驾而来的河道总督连忙出列。“你的章程,朕看过了。雄心可嘉。”康熙话锋微转,“然太子与胤禛所虑民力国本,亦是老成谋国之言。一旦有失,非但你担待不起,朕亦愧对天下。”张鹏翮额角见汗,伏地不敢多言。
康熙的目光再次投向下方,缓缓扫过每一个皇子皇孙:“朕今日不问对错,只问尔等,除了‘全然照准’与‘一概驳回’之外,可曾想过,尚有第三条路可走?”
书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这片刻的冷场,正是康熙所预期的。他的目光在几个年长皇孙身上掠过,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最终,越过了前排的皇孙,落在了安静站在后排的我身上。
“胤祄。”当我的名字被那平和而威严的声音点出时,整个书房似乎连那细微的呼吸声都停滞了。所有目光,带着惊异、审视、好奇,瞬间聚焦在我这个平日里并不显眼的幼弟身上。
我心头一凛,知道这已非简单的课堂考较。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出列跪倒:“儿臣在。”“你方才静听多时,朕看你若有所思。”康熙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你年纪最幼,正可畅所欲言。依你之见,这第三条路,当在何处?”
我抬起头清晰回道:“回汗阿玛,儿臣愚见,张大人志在根治,其心可鉴;太子哥哥与四哥顾虑民本,亦是根基。然黄河千里,情况各异,未必需要全线动工。或可效古人‘悬壶试毒’之法,于河工最险之段,划为‘试办之区’,专行张大人之新策。若成效卓著,则推而广之;若有不逮,则损止一隅,易於补救。如此,既不误根治之机,亦不伤天下之本。”
书房内愈发寂静。张鹏翮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愕与思索。太子与四哥方向那股凝重的审视似乎缓和些许。
静默片刻,康熙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目光在胤祄身上停留了一息。他没有评价,只对众人道:“都听见了?为政之道,不在非黑即白,而在权衡利弊,寻求可行之径。”言罢起身,对师傅淡淡道:“今日到此为止。”
他率先迈步而出,太子、四阿哥、八阿哥及重臣紧随。经过我身边时,八阿哥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眼角余光掠过我,温和笑容依旧,眼底却深了一分。
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宫道尽头,上书房的压抑气氛才骤然一松。我站在原地,掌心仍因方才的应对而微微汗湿。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我这颗曾被八哥私下里笑称为“安分棋子”的存在,今日,似乎已在不经意间,微微撬动了这紫禁城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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