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弦

　　沈惊弦随萧执入宫的消息，如同在已沸的油锅中又泼入一瓢冷水，瞬间激起了更为剧烈的反应。

　　他不再是那个被软禁在听雪阁、生死由命的乐师，而是换上了一身低调却质料上乘的青色长衫，墨发以玉冠整齐束起，虽无官职，却紧随于摄政王萧执身侧半步之后，穿行于森严的宫禁之中。所遇宫人内侍，无不垂首屏息，目光触及他平静无波的侧脸时，皆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与探究。

　　萧执并未带他去往日常议事的麟德殿偏殿，而是径直走向了位于皇宫中轴线上的核心——宣政殿。此乃大朝会之所，象征着帝国最高的权力与律法。

　　殿门缓缓开启，沉重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殿内，文武百官已然分列两旁，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御座之上，年幼的皇帝正襟危坐，旁边垂帘之后，是太后模糊而威严的身影。

　　而当百官看到随萧执一同踏入宣政殿的沈惊弦时，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一个乐师，一个罪臣之后，何以能登此大雅之堂，立于这决定国运的庙堂之上？！

　　谢珩站在文官队列前列，看到沈惊弦的瞬间，温润的眸中闪过一丝极深的震惊与担忧，但随即便化为沉静的思索。他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即将发生。

　　北狄使团今日亦被传召入殿，赫连勃立于使臣首位，当他看到沈惊弦竟安然无恙，甚至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清冷而笃定的姿态站在萧执身边时，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与更加炽热的占有欲，但当他接触到萧执那双冰冷扫过的目光时，那狂喜又被强烈的妒恨与不甘所取代。

　　玄玑子亦在殿中，他站在靠近御座的宗室勋贵一侧，脸色苍白，眼神阴鸷，尤其是在看到沈惊弦出现，以及萧执那副掌控一切的姿态时，他宽大道袖下的手指，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萧执无视所有投射过来的、含义各异的目光，径直走到御座之下，微微躬身：“陛下，太后。”

　　“摄政王平身。”年幼的皇帝在太后的示意下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萧执直起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玄玑子身上。他没有丝毫迂回，直接从那象征着摄政王权威的玄色蟒袍袖中，取出了那枚晶莹剔透的“紫玉箫”！

　　“此物，国师可还认得？”萧执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玄玑子瞳孔骤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嘴唇哆嗦着：“此……此乃何物？贫道……贫道不识！”

　　“不识？”萧执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他指尖在那竹节凸起上轻轻一按，运用内力，逼出一缕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带着特定韵律的音波！

　　“嗡……”

　　那声轻响，对于玄玑子而言，却如同丧钟！他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失声惊呼：“不……不可能！你怎么会……”

　　“本王不仅认得此物，更知晓其内藏之机密！”萧执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漕银三成，经落星峡，转黑水渡，由‘灰隼’接应，送抵北狄狼帐！国师，你与江南某些蠹虫，与北狄部分狼子野心之辈，勾结串通，盗取国库，资敌叛国！你，可知罪？！”

　　轰——！

　　整个宣政殿彻底沸腾了！

　　落星峡！黑水渡！漕银资敌！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指向的是一个足以颠覆朝纲、动摇国本的惊天大案！

　　“血口喷人！”玄玑子如同被踩到尾巴的毒蛇，尖声叫道，“萧执！你休要污蔑贫道！你有何证据？！”

　　“证据？”萧执冷笑一声，目光转向殿外，“带上来！”

　　话音落下，殿外侍卫押解着数人入内。其中一人，赫然便是曾在漕运总督衙门任职、后调入户部度支司的一名主事，他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另一人，则是一名身着北狄服饰、却明显是大晟面孔的商人，正是代号“灰隼”的接头人！他是在试图经落星峡传递消息时，被萧执早已埋伏好的內帑亲军当场擒获！

　　同时，卫公公亲自捧着一摞厚厚的账册与密信，呈于御前。“陛下，太后，此乃从玄都观密室、以及江南几位涉案官员府中搜出的往来账册与密信，其上皆有玄玑子与相关人等印记，与‘灰隼’及这名主事口供相互印证，铁证如山！”

　　人证物证俱在，一条清晰的、由江南贪腐集团经由玄玑子这条线，向北方输送利益的叛国链条，被赤裸裸地揭露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

　　“妖道！国贼！”
　　“竟敢勾结北狄，罪该万死！”
　　“请陛下、太后、王爷严惩国贼，以正国法！”

　　殿中忠于萧执的官员、以及大部分尚有良知的臣子，纷纷怒不可遏，出声斥责。江南世家一系的官员则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帘幕之后，太后的身影微微晃动，最终，传出一个疲惫而冰冷的声音：“国师玄玑子，欺君罔上，勾结外敌，罪证确凿……即日起，剥夺封号，打入天牢，候审！”

　　玄玑子彻底瘫倒在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

　　萧执却并未就此罢休，他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赫连勃：“赫连王子，此事，你北狄，是否也该给本王，给大晟一个交代？”

　　赫连勃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萧执，又看了一眼自始至终神色平静的沈惊弦，猛地踏前一步，厉声道：“此事乃玄玑子这妖道与我北狄部分败类私下勾结，我兄狼主并不知情！本王此番回去，定会清理门户，给大晟一个交代！但是——”

　　他话锋一转，刀锋般的目光直指沈惊弦：“沈惊弦乃本王心仪之人！萧执，你今日必须将他交还于我！否则……”

　　“否则如何？”萧执周身气势陡然攀升，如同山岳倾轧，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宣政殿，“赫连勃，你是在威胁本王？”

　　他一步步走向赫连勃，两人之间距离迅速拉近，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溅五步！

　　“本王最后说一次，”萧执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沈惊弦，生是我大晟的人，死是我大晟的鬼。他的去留，轮不到你北狄置喙！你若再敢纠缠，休怪本王……不惜一战！”

　　不惜一战！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为了一个沈惊弦，摄政王竟不惜以国战相威胁！

　　赫连勃瞳孔猛缩，他看着萧执眼中那绝非虚张声势的冰冷与决绝，又感受到周遭大晟官员同仇敌忾的目光，他知道，今日他绝无可能带走沈惊弦。强行要人，只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

　　“好！好！萧执！你够狠！”赫连勃怒极反笑，他狠狠剜了沈惊弦一眼，那眼神充满了不甘、怨毒与势在必得，“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他猛地转身，带着北狄使团，在一片死寂中，狼狈而愤怒地离开了宣政殿。

　　风波暂息，但所有人都知道，更大的动荡，才刚刚开始。

　　萧执转身，目光再次扫过战战兢兢的群臣，最后落在那厚厚的账册上。

　　“漕运之案，勾结北狄之案，皆需彻查！凡有牵连者，无论涉及到谁，官居何位，一律严惩不贷！”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日起，成立枢密院直隶稽查司，专司此案！由本王……亲自督办！”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身旁垂眸静立的沈惊弦。

　　“沈惊弦。”

　　“惊弦在。”沈惊弦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你揭露国贼，有功于社稷。即日起，擢升为稽查司参议，协理本案。”

　　稽查司参议！虽是非常设机构属官，无固定品级，但其职权直通枢密院，由摄政王直领，地位特殊，权力可大可小！一个乐师，一步登天！

　　满殿再次哗然！但此刻，无人敢再提出异议。

　　沈惊弦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依旧沉静，深深叩首：“臣，沈惊弦，领旨谢恩！定竭尽全力，助王爷查清此案，肃清朝纲！”

　　“臣”！

　　他从“罪奴”、“惊弦”，变成了“臣”！

　　这一刻，他真正挣脱了乐籍的枷锁，以一种谁也无法忽视的姿态，重新踏入了这权力的中心。

　　萧执看着他叩首的身影，看着他低垂的、线条优美的后颈，冰冷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意。

　　仪式结束，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去。偌大的宣政殿，很快便只剩下萧执与沈惊弦，以及高踞御座的皇帝与帘后的太后。

　　萧执走到沈惊弦面前，伸出手。

　　沈惊弦微微一顿，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萧执的手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将他从地上扶起。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萧执看着他，目光深邃，“从今往后，再无回头路可走。”

　　沈惊弦抬起眼，望向殿外那片被清扫过后、却依旧暗流汹涌的天空，清冷的眸子裡，映照着破晓般的光芒。

　　“惊弦……永不悔。”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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