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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自在谷外】
昭雪剑的重量,比少年想象中更沉。
剑鞘是深色的乌木,磨得光滑,靠近护手处有两个小小的凹痕,像是被什么利器磕碰过。他抱着剑,站在山道上,北风卷着沙砾打在他的脸上,生疼。霍昭远去的马蹄声早已消失,只剩风声和远处山村隐约传来的、劫后余生的啜泣与呼喊。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剑。女侠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先学会拿稳你手中的‘剑’,更要学会……分辨人心。”
拿稳?他试着单手去握剑柄,冰凉,纹路粗糙,适合抓握。他用力,想将剑拔出寸许,剑身却在鞘内纹丝不动,仿佛焊死了一般。他脸憋得通红,最后不得不双手并用,牙关紧咬,才听到“锵”一声极轻微的摩擦声,剑身露出短短一截。
寒光凛冽,刺得他眼睛微眯。剑身靠近剑脊的地方,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暗红色痕迹,像是洗刷不掉的血渍。
少年心中一悸,慌忙将剑推回鞘内。这剑,饮过血。很多血。
他抱着剑,慢慢走回那个刚被洗劫过的山村。村民看他的眼神复杂,有感激霍昭的余温,也有对他这个突然出现又拿着凶器(尽管是恩人的剑)的少年的警惕和疏离。有人小声议论:“那女侠把剑给他了?”“这娃子谁家的?”“看着眼生,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吧?”
少年低着头,穿过那些目光,回到自己暂时栖身的、村尾那间废弃的猎人小屋。屋子很破,勉强能挡风遮雪。他将昭雪剑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然后走到屋外水缸边,就着冰冷刺骨的水,用力搓洗脸上的污垢。
水影晃动,映出一张逐渐清晰的脸。眉毛很浓,眼睛很大,鼻梁挺直,嘴唇紧紧抿着,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洗干净脸,他看起来更小了些,可能还不到十三岁。
他叫阿七。没有姓,打有记忆起就在这山野间流浪,靠给过路的商队、猎户打短工,或者在山里设陷阱抓些小兽过活。他没有父母,没有来历,像野草一样生长。霍昭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如此厉害、又如此……奇怪的女人。她救人不图回报,教训山贼却不杀人,还把这么重要的剑,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乞丐般的自己。
为什么?
阿七想不明白。但他记得霍昭最后那个眼神,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一种……沉重的托付。还有那句话,“分辨人心”。
人心……他见过太多。商队管事的刻薄,猎户在收获少时的暴躁,村民们对待外乡人的防备,山贼的贪婪残忍……这些就是人心吗?
他回到屋里,坐在炕边,看着那把昭雪剑。剑很安静,但阿七觉得它在“看”着自己,用那道洗不掉的血痕。
接下来的几天,阿七没有离开村子。他帮村民修补被山贼损坏的篱笆和屋顶,用自己捉来的野兔换了点盐和粗粮,分给最困难的几户人家。他不再轻易拔出那把剑,只是用霍昭留下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余威”,以及自己勤快的双手,慢慢融入了这个刚刚经历创伤的小村。
村民们对他的态度逐渐缓和,开始叫他“小七”,偶尔会给他一碗热汤,一块饼子。阿七每次都认真道谢,吃完会把碗洗干净送回去。
但他心里清楚,这里不是他的归宿。那把剑在炕头,像一个无声的催促。
七天后,一个货郎路过村子,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听说了吗?长风镖局那位新总镖头,秋先生,上个月在陇西道上,单凭一支笛子,就喝退了一整伙‘一阵风’的马贼!乖乖,那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
“还有西域那边也不太平,听说朝廷在清算旧账,抓了不少人,也有不少西域人往咱们这边跑……”
“嘿,最奇的你们猜是什么?北边那个桃花谷,记得不?以前乌烟瘴气的,现在改名‘自在谷’了!里面不种迷药,改种粮食药材,还收留无家可归的人!说是谷主是个年轻女子,叫红雨,手段了得!”
货郎说得唾沫横飞,村民们听得啧啧称奇。
阿七蹲在人群外围,默默听着。长风镖局,秋先生……是那天和霍女侠一起的、吹笛子的那位白衣姐姐吗?西域……桃花谷……自在谷……红雨……
这些名字和地点,在他脑海里盘旋。霍昭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把这些告诉自己(或许只是无意),又留下这把剑,是希望自己去看看吗?
夜里,阿七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握着昭雪剑,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桃林里,桃花开得正艳,甜香扑鼻,但林中迷雾重重,怎么走也走不出去。迷雾深处,似乎有人在低声啜泣,又像在笑。
他猛地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土炕上的昭雪剑,在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不能再等了。
第二天一早,阿七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几块干粮,一个水囊,一把自己削的木刀(昭雪剑太显眼,他用旧布层层裹好背在背上),向收留他几日的村民郑重道谢告辞。
村民们有些意外,但也未强留,只嘱咐他路上小心。
阿七离开山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想起货郎说的“自在谷”,那个由“红雨”管理的、收容无家可归者的地方。或许,那里可以暂时落脚,也可以打听到更多关于霍昭,关于这把剑,关于这个“江湖”的消息。
他凭着货郎说的模糊方向,朝着西北走去。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偶尔能遇到零星的逃荒者或行商,从他们口中,阿七渐渐拼凑出“自在谷”更具体的方位——在原来桃花谷的旧址,靠近北境与中原交界的一片山脉深处。
走了大约半个月,干粮将尽,水囊也快空了。阿七正在一片松林里寻找水源,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兵刃交击和呼喝声!
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背上的昭雪剑(隔着布),蹑手蹑脚地靠近。
只见林间一小片空地上,三个穿着破旧皮袄、手持弯刀的汉子,正在围攻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手持木棍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身形灵活,木棍挥舞得颇有章法,但显然力气不及对方,在三人围攻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胳膊上已被划开一道口子。
那三个汉子的弯刀……阿七瞳孔一缩,和他见过的中原刀剑很不一样,带着一道危险的弧度。
西域人?货郎说的往这边跑的西域人?怎么在攻击一个女子?
眼看那女子就要被一刀劈中,阿七来不及多想,猛地从藏身处冲了出去,口中胡乱大喊:“住手!官兵来了!”
那三个西域汉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喊吓了一跳,动作一滞,回头看来。
趁此机会,那女子手中木棍猛地戳中一人小腹,那人吃痛弯腰,女子闪身从包围圈中脱出,退到阿七身边,急促喘息。
“小兄弟,多谢!”女子快速说道,声音清脆,带着北地口音。她看起来二十出头,肤色微黑,眉毛英挺,眼神警惕地盯着那三个西域人。
三个西域人见只有阿七一个半大孩子,松了口气,为首一人用生硬的中原话狞笑道:“小娃娃,多管闲事,找死!”说着,挥刀便向阿七砍来!
阿七心中惊慌,但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不及拔剑(也拔不出),猛地将背上用布裹着的、沉甸甸的昭雪剑当做棍棒,迎着刀锋砸了过去!
“铛!!”
一声闷响!阿七只觉得双臂巨震,虎口发麻,昭雪剑连布带鞘脱手飞了出去!但那西域汉子更惨,他感觉自己的弯刀像是砍在了铁砧上,一股难以形容的反震之力传来,弯刀竟被震得高高荡起,差点脱手,整条手臂都酸麻不已!
“什么鬼东西?!”西域汉子又惊又怒。
阿七也被这结果惊呆了,他看着地上滚落的、依旧裹着布的昭雪剑,又看看自己发麻的手。这剑……这么硬?
那女子却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手中木棍如毒蛇出洞,疾点那西域汉子手腕!
“啊!”西域汉子手腕剧痛,弯刀落地。
另外两人见状,怒吼着扑上。女子木棍挥舞,招式简洁有效,专打关节要害,显然受过正经训练。阿七也捡起地上另一截断枝,胡乱挥舞着帮忙。
三人合力,竟将那三个西域汉子逼退了。
“走!”西域头领见讨不到便宜,又忌惮阿七那古怪的“兵器”,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带着手下迅速退入密林深处。
女子并未追击,确认对方走远后,才松了口气,靠着一棵树坐下,检查自己胳膊上的伤口。
阿七连忙捡回昭雪剑,抱在怀里,心还在怦怦直跳。
“小兄弟,你没事吧?”女子问,目光落在他怀中的长条状布包上,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你那是什么兵器?好生结实。”
“没……没事。”阿七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我的兵器,是……是一位前辈暂时寄放在我这里的。”他没提霍昭的名字。
女子点点头,没有追问,自我介绍道:“我叫红雨。你刚才喊‘官兵来了’,倒是机灵。不过这里荒山野岭,哪来的官兵。”
红雨?!自在谷的谷主红雨?!
阿七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手持木棍、刚刚还与人搏斗的女子。“你……你就是自在谷的谷主,红雨姑娘?”
红雨笑了笑,笑容爽朗:“怎么,不像?”
“不……不是……”阿七连忙摆手,“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谷主还会被人追杀?”红雨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谷里收留的人杂,难免会有些麻烦找上门。这几个西域人,是之前一批流民里混进来的探子,想摸清谷里的虚实,被我发现了,追到这里动了手。”
她看着阿七:“小兄弟,你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
阿七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实话:“我……我想去自在谷看看。”
红雨挑了挑眉:“哦?为什么想去?”
阿七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布包:“我……我没有家。听说自在谷收留无家可归的人,还……还听说,那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红雨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洗得发白却整洁的旧衣,和他紧紧抱着的布包上扫过,又看了看他清澈中带着倔强的眼睛,点了点头。
“既然顺路,那就一起走吧。你的‘兵器’,”她指了指昭雪剑,“最好收好,谷里虽然不排斥外人,但也不喜欢惹麻烦的兵器。”
阿七连忙点头,将布包抱得更紧。
两人结伴同行。红雨对山林极为熟悉,带着阿七走了一条近路。路上,她告诉阿七自在谷如今的情况:开垦了多少田地,建起了学堂和医寮,收留了多少老人孩子,又遇到了哪些困难和来自外界的觊觎……
阿七默默听着,心中对那个地方生出了更多的向往。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山谷入口。眼前的景象让阿七怔住了。
昔日的桃花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整齐齐的梯田和菜畦,虽然覆盖着薄雪,但能看出规整的田垄。谷中依山建起了一排排简陋却结实的木屋,炊烟袅袅。有孩童在空地上追逐玩耍,笑声清脆。远处传来打铁和锯木的声音,充满了生机。
真的……不一样了。
红雨带着阿七走进谷中,不时有人向她打招呼,恭敬地称一声“谷主”。红雨一一回应,态度平和。
她将阿七安排在一间空闲的木屋,又让人送来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先住下,把伤口处理一下。谷里规矩不多,但需要劳作才能换饭吃。明天带你去见管事,看看你能做些什么。”
阿七感激不尽。
夜里,阿七躺在干燥温暖的床铺上,久久无法入睡。今天经历的一切,霍昭,西域人,红雨,自在谷……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
他起身,轻轻解开昭雪剑的裹布,在月光下凝视着它。
忽然,他的目光被剑柄末端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吸引。以前竟没注意到。他凑近细看,那凹陷里,似乎嵌着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了抠,一块小小的、三角形的黑色木牌,掉落在他的手心。
木牌一面光滑,另一面,刻着一个笔锋凌厉的、小小的字——
“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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