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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恶(三)
城楼很高,雪还在下,冷得彻骨,雪粒不停地落在李凝心的眼睑上。两队人马在城楼上恭候她,是守城的剩余兵力和占星阁剩余的术士。
他们恭敬行礼:“少阁主。”
李凝心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存亡之际,多谢各位鼎力相助。今日誓死守卫家国,绝不允许北戎人践踏北衍土地!”
众人齐声道:“国在我在,国亡我亡!”
他们的行动赶不上恭王的命令,北戎人已经杀进城了,四处都是刀枪剑戟的铮鸣,流民的哀嚎如同生生不息的火焰。
“快逃啊!!北戎人杀进来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娘……爹……”
马蹄所到之处,废墟一片。李凝心用剑将一个北戎将士捅了个对穿,回头看时,一个脏兮兮的小孩站在道路中央,显然是和父母走散了。
李凝心面上、身上染了不少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那小孩也不怕,呜咽道:
“姐姐……姐姐……你知道我爹娘去哪儿了吗?”
她提剑的手微微颤抖,放眼望去,还有无数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血、血、血,布衣、盔甲、占星阁制服,在她眼中糅杂成一片,像一副绚烂诡谲的画卷,那是死亡的杰作。
目前入侵皇城的这一批北戎将士已经杀得差不多了,但是李凝心这方也没讨到什么好处,他们人数本就不多,又折了不少,北戎人还有后手,他们却不能拿微薄的军力和全城百姓来赌。
李凝心蹲下身,告诉那孩子。
“……他们往那个方向找你了。”她指向远处的一个小巷子,北戎人暂时不会去搜索这么偏僻的地方。
“去找你爹娘吧。”
“真的吗?”小孩很开心地笑了,“谢、谢谢姐姐!”
那孩子很快跑开了,街道中央只剩下她一个人。寒风吹起她的发丝,剑刃的血迹落在地上,和无数不知名百姓的鲜血一切湮灭于这里。
一柄箭刃破空而来,快得只在刹那之间,细小的响动埋没在宣天的兵刀相击中。李凝心正要抬臂去挡,不知被谁推了一下。
箭尖没入皮肉的声音此时却格外刺耳,飞溅的血花爬上了李凝心的侧脸,眼前的一切几乎让她窒息——
原本已经离开皇城的青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李凝心揽着中箭的青黛,声音是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姑姑……姑姑……不要!”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缘何要回来?!”
与她相比,青黛反而并不慌乱。她哑着嗓子,血从嘴角处缓缓流下。
“小姐久久不回来,我担心小姐,就自作主张……”她道,“还好赶上了……小姐不要生青黛的气,好吗?”
为她捂住伤口的手掌已经濡湿,却仍挡不住青黛流逝的生命。李凝心嘴唇发麻,头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是为了什么?好像突然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我要死了。”青黛倚在李凝心怀中,“能救小姐,我不后悔……只是留下来的人,还要小姐多多照看了。”
“藏春她们几个,还有我的小妹妹……劳烦小姐了。”仿佛用尽了力气,她的声音弱了下去,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小姐,是最好的小姐,来世奴婢还要遇见小姐。”
她闭上眼的瞬间,李凝心的泪也一同滑落。明明只是幻境,青黛却能舍命护她,但她……却没能对得起她。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李凝心,不论是现世抑或梦境,在意的人和东西,她都没守护好。
但起码……青黛的愿望,她一定会满足,也不会让更多的人家流离失所了。现在,一切都只等她的行动了。
李凝心立剑于地,左手握住剑刃,鲜红的血从剑身上滑落。
在身下这方算得上干净的土地,她右手双指染血,一笔一划绘成复杂的阵法符文。
“北衍先祖自星辰陨落所化,是神授天命。神派使者落凡,使者身怀灵力,体内有护国血脉。在北衍建国初期,动荡不安,正是使者以身献祭,方才助力先祖一统北域。”
“而你,是先代使者的后人,体内同样流着护国之血。这也是我把你带回占星阁的原因。”
“昭昭,若北衍有一日发生难以预料的灾难,国将不国之时,你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家国的存亡。这是你的职责。”
那日国师离宫前,告诉了她这番话。她已经想到了未来献祭的可能,只是仍希求找到别的方法。
说到底,她始终是幻境的过客,离开了这里,她就会回到现实。李凝心想,那当时真正献祭的占星师呢?面对真正的死亡,她在想什么?她献出自己生命的时候,有过犹豫吗?
李凝心不是圣人,也做不到无怨无悔地牺牲。她还有未完成的事情,她还要找到复生师父的办法。
只是,她好像有了勇气。青黛、藏春、莺时、芳菲……她们好像还在耳边说,小姐怎么又发呆了?小姐快来跟我们一起玩儿呀……
那样的温暖,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一点点融入她的生命。就像师父,就像幻境外的江曜灵,就像沈安晏,他们总会注意到她,不停将她拉入尘世,感受每一朵花香,每一阵风起。
原来不是没有人在意她啊。
她无谓做什么英雄,也没有守护天下的大志向,自始自终,她只想保护身边重要的人。
如果战争一直延续下去的话,春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藏春她们又什么时候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不用四处流亡呢?
安稳的生活,就交给她吧。这或许也是她所做的,唯一能够回报她们对她的照顾的事了。
此刻她竟然庆幸,能用自己的生命解决这场事端,给珍惜的人带来平安的生活。毕竟这世间,太多太多的事,不是仅仅靠牺牲一个人就能结束的。
“上苍神启,幽冥鬼阅,今以吾血,拜请恩泽……北衍之国,非北衍百姓不得入……”
如此,外敌就再也无法伤害到她在意的人了。
她口中念出祷词,身下的血阵微微发亮,那张芙蓉面虽染血,却不似阎罗,像是渡劫下凡的神明,片刻后便会回归神位,端坐华台。李凝心拔出立于地中的剑,最后望了望北衍辽阔的天空。
雪终于停了,乌云渐渐散去,马上就要放晴了。
剑刃划破了她的脖颈,在她自刎的那一刻,火光自血阵中生发,火势满天,冲破云霄。在最后,她看见策马而来的北衍士兵,北戎人被这架势打了个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还有沈安晏。
原本齐整的发冠散落,灰尘和血渍沾染在他身上,很是狼狈。大抵是因为这包围住她的火,她看见他泛红的眼尾。
“昭昭!!”
他第一次念出这个昵称,却如此撕心裂肺。他永远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仿佛对所有事情都胸有成竹。李凝心想,这么痛苦的嘶喊,也会从他口中生发吗?
百里之外,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子中,藏春抬眼望去,火光把半边天映得绯红。见这异象,芳菲心头没由来地一紧,针线刺破了指腹,一滴血落了下来。
“小姐呢?”芳菲问道,“还有青黛姑姑,她们怎么还没来?”
藏春回她:“快了,就快了。”
藏春的目光投向路的尽头,仿佛马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她们面前。她眉眼温柔,任何苦难都无法使她屈服。然后,她们会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过得比谁都要开心快乐。
她期待着那个人出现,她也许下一秒就会出现,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她就那样望啊望,直到第一缕阳光冲破云层。
天晴了。
—
李凝心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浮在云端,什么都不用考虑,什么都不用烦恼,就好像……娘亲的怀抱一样。
话虽如此,其实她早就不记得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温度了,那些记忆太远太远,像上一世发生的一样。
娘……
她想起西山上那个明艳的女子,想起她最后冷漠的一眼。
如果我按照您的意愿……你会不会……
她下意识动了动手指,蹭到了衣料的一角,悠悠转醒。仍是昏暗的石室,看来她已经出了幻境。
一个猛烈的拥抱席卷了李凝心,不容抗拒的力道,好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再也不受到任何伤害。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发丝蹭在她脸颊,痒痒的。
她伸出的手僵住了,最终没有推开他,就那样任由他抱着。明明在幻境中还拐弯抹角地问她的心意,就连触碰也时不时会害羞,如今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唯有这样亲密的动作,才能安放他的心绪。
沈安晏牵过她的手腕,用指腹不停地摩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不会消失。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声音有些哑。
“对不起……”
李凝心知道他在为自己献祭的事情自责,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她道:“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他们无法改变壁画上所记载的历史,无论他做得再好,都只会走向这一个结局,幻境才能被破开。何况,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你疼不疼?”
他看着她,眼中的泪光在烛火下波动,宛若满天星河,只是那眼神中盛满了一种情绪,李凝心好像在谁的身上见过,却想不起来。直到很久以后,沈安晏望向她时总有这样的神色,她才知道,这种情绪名为心疼。
“肯定很疼吧……”
“还好,都过去了。”
她的话语很平静,好像刚才拿剑自刎献祭的人不是她一样。越是这样轻松的神色,沈安晏越觉得心尖发酸。
不像江曜灵遇到点什么就撒娇耍赖,就连他自己,也会偷懒,不论是师父还是同门总顺着他们,笑笑就过去了,也不计较。但李凝心总是这样,做了什么、受了什么伤痛也不说。
连这样的事都能轻描淡写,那她以前,又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呢?
“你不要这样……”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不在乎,又不代表那些伤痛不存在。你怎么一点都不重视自己呢……”
那滴泪挂在他的眼角,欲落未落。明明自刎的是她,怎么沈安晏好像要哭了。李凝心一时愣住,手却下意识地擦过他眼尾的泪,大概是觉得泪水和他实在不相称。
朋友,也是可以这样做的吧?
被心上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沈安晏有些别扭,他道:“我才没哭,我……”
“你说你有办法,我拼了命地赶回来,就看见那一幕……”
明明答应了他不会一意孤行,明明他已经计划好诈死让敌军放松警惕,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却看见心上人自刎的场面,那冲天的火光,仿佛把他的心脏也烧化了。
“你以后,不要再骗我了,好吗?”
“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昭昭……”
李凝心听到,微微点了点头,沈安晏的神色就好了不少。他们是最先醒过来的,此时也有人慢慢回复了意识,李凝心拉开了和他有些亲密的距离,只是没注意,沈安晏的小指还勾着她的衣角。
江曜灵醒来,看向李凝心时已是满脸泪痕,女孩子家的拥抱总是更为亲昵些,她唤着“昭昭”,蹭了她一衣领的泪水,李凝心笨拙地抚摸着她的头。
谢逾白站在三步以外,他一向喜怒不行于色,如今欲言又止,江曜灵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糅杂了太多的情愫,任谁也说不清。她推了谢逾白一把,向外跑去。
谢逾白朝沈安晏和李凝心点了点头,跟随着那道身影离开了。江曜灵才出幻境,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在皇宫中的那些时日,他们的感情做不得假,同样,国仇家恨也做不得假。
他们的事,就由他们自己解决吧。
穆明光问道:“你们醒来很久了吗?我们不是被吸进沈少侠的保护阵中了吗,为何会在石室?”
“我们进了幻境,才出来没多久。也许是虚天鼎所结的保护阵和幻境的灵力冲突,它受不了幻境的威力,才把我们吐出来的吧。”
“原来如此……”
裴承影道:“实不相瞒,我们也进了幻境。但并未发现你们的身影,想来并不是同一个。”
穆明光循声看向他,两人的目光交汇了一瞬,又迅速错开了。裴承影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故意气穆明光,反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像在掩饰什么。
“都说了让你不要这样做了,你还……!”
“那你不也是吗?我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不远处的裴不照和穆云初还是那个样子,一醒来就揪着幻境里的事不放。有时真想让人感叹,他们俩算是柴火遇上炮仗。说着说着,两个人没有再斗嘴,只是背过身子不去理对方。
裴不照摩挲着剑柄,穆云初低着头,搅自己的头发。若是裴承影和穆明光发现,就会知道这是自家弟弟妹妹心烦时的小动作。
他们的关系,好像都和之前有了细微的变化。只是李凝心对感情一事向来迟钝,沈安晏此时的心情又不在这里,是以没人发觉。
一时静谧,直到一道传音符凌空而来,穆、裴二家家主的声音传来——
“诸位,此次千清秘境的开放,实则是为了寻找有缘之人,解开先祖遗念。如今遗念已了却,‘一梦浮生’鉴和天书的禁制消散,才可供诸位一观。”
“如今千清秘境即将关闭,请诸位尽快燃烧身上的符文,退出秘境。”
看来是对所有参加试炼的修士所说的。燃烧符咒之前,李凝心又看了那壁画一眼,画中的占星师献祭时仍面带微笑,仿佛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李凝心想,她也许理解了她一点,但那一点心绪被风轻轻吹散,她抓不住。
只是觉得,有些坚定的事情好像正在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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