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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河村与画皮妖(二十四)
少女送走了车夫,便关了落地罩上的门,往里碧纱橱里走,绕过屏风走到拔步床旁,轻唤了一声:“王爷。”
正坐在床沿翻看着折子的男人‘嗯’了一声:“坐。”
拔步床外有一道前廊,飘檐雕着山水、花鸟、博古、婴戏,少女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登上前廊,规规矩矩坐在镶着蓝色料器的窗子下,厚实的锦缎垫子托着她的屁股,可她仍旧觉得坐如针扎。
她不敢看男人的眼,可对方最介意他们这些人说话时不看着自己,便只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视线擦过对方的脸颊看向后床门上雕刻的图案。
不是对方长得不好,亦或者他太过威严导致少女不看与他对视,而是那双眼睛,总能让人迷惑,从而说出心底最深的秘密。
“人找到了?”男人问,他的嗓音很悦耳,如庙里的铜钟低沉悠扬。
少女小心翼翼捏着裙边:“找到了,黄芪没撒谎,他确实去了一位姑娘在郊外的别院,那姑娘叫‘林安’是昨日夜里到的别院,她雇佣的车夫说她本来要去善河村,但突然改变了主意,今早给结了账,还一个铜板没扣,将钱都给了。只是车夫没见到世子本人,倒是见到了当归。”
男人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自从他在皇后娘娘的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支桃花送给了一位孤女,这孩子就对所有同龄女子敬而远之,去一位年轻女子的别院可不是他会做出的事,其中恐怕有内情,你着人去查查。”
“是。”少女应了一声,“另外,找世子的时候,听人说薛府走水,我去瞧了,那火不像是正常的火,倒像是阴火。”
男人淡淡应了一声:“不必管,薛文远会处理好的。”
“是。”少女点点头,“那我先去……”
“急什么?”男人将手中的折子丢到床头,抬眼对少女笑了笑,“官桂,我有多久没碰过你了?”说着,便将少女拉到自己的膝头坐下,手指在她身上游移,轻轻挑开衣襟。
少女不敢动,背上一股寒气升天,直冲颅顶。
小时候,她把眼前的人当做救赎,因为这个领养她的男人长得太漂亮了,比镇子上的所有男女都要漂亮。
后来,她亲眼看着他吃了人,披上了对方的皮,变成了另一个人,再接着便是三日一次的采补,许多少年少女死在他的屋子里,不是吸干了精血就是直接做成了桌上的美味佳肴。
当衣衫被剥落的时候,凉风吹得官桂一个激灵,她下意识就要反抗,却被男人掐住下颌强迫自己看向他的那双眼睛,碧海一般的蓝映入眼帘,顷刻间,反抗变成了绕指柔,拨开男人的衣衫迫不及待地缠了上去。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上百年,所有反抗的人都被这双眼睛摄取神智成为傀儡。
唯独世子与他的母亲不会。
。
两日后,夜深。
云姑正在小厨房里炖鸡粥,她用刀将两脯肉去皮细刮,再用余鸡熬汤下之,正准备细米粉、火腿屑、松子肉时,听见厨房门被人推开,侧眼望去,是二郎君身边最得力的兰印,他领着十几名侍从来端做好的餐食。
云姑一边将生米倒进臼里敲碎,一边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食盒被打开一一检查,餐盘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有人打开了厨房门,兰印正按照上菜顺序将食盒一一安排出去,屋里的光影有了些变动,兰印做了最后的检查发现少了一份粥。
“鸡粥没做好吗?”他问。
云姑放下手中活计,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快步走过来:“只待放入松子肉和火腿屑便好了。”
她走到兰印身旁,将人拉到门外避开厨房内的其他厨娘,低声问:“兰印小官人,我想问问之前送来我这儿的颦儿,如今怎样了?”
前两日天不亮的时候,兰印便带着人从云姑身边带走了颦儿,也没说缘由,只道是二郎君吩咐的,云姑也不敢追问主家的事,即便满心担忧也只能点头应是。
兰印道:“婶子不必担忧,人是三姑娘带走的,三姑娘的为人秉性咱们这些在国公府谋生的最是清楚,府上多少丫头婆子都上赶着想跟三姑娘,奈何三姑娘不需要,颦儿日后自有想不完的福。”
云姑闻言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三姑娘是顶好的人,我哪儿有不放心的,如今得知颦儿得了好去处,心便安了,多谢兰印小官人,多谢。”
兰印笑着应了一声:“婶子还是快些将粥做好了送来,郎君那边有贵客,胃精细,还得您的手艺才配得上。”
“小官人谬赞了。”两人又好恭维了一番这才各做各的活计去了。
送膳的队伍从厨房的院子出来,一路往东去,穿过夹道来到一道院门前,便见藤影幢幢,而正屋湘帘垂地,悄无人声。
兰印仰头望了望天,有星星点点的流萤正在空中飞舞,宛若星辰。他抬手在空中一划,墙面上的藤蔓飞速散去,露出一个草绿色的门洞,他抬步走入,身后提着食盒的侍从也步履一致地一个挨一个跟了上去,在穿过门洞时褪去一身迷惑凡人的幻象,变成了薄薄的纸人。
大山深处的引龙潭美如仙境,亿万只流萤在丛林中飞着,时不时与林中唯一一处农庄的屋脊擦身而过。
在这铺天盖地的流萤之下,黄土深处的地窖里,江辰正与赵侑泽面对面坐着,墙壁最顶端有一巴掌宽的狭长小窗,月光从这里透进来一束窄光,勉强照亮坐在贵妃榻上的赵侑泽。
他身上依旧穿着来时的那身衣裳,头发披散着,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阶下囚的模样,可每当他有所动作时,身上便会泛起一道七彩流光,这道流光来自他脚踝上的一对紫砂琉璃珠串,是禁锢他灵力的枷锁。
而在他对面席地而坐的江辰则狼狈得多,刚刚探过引龙潭回来,衣袖、衣摆处皆是被利器划破的痕迹,断开的线头毛毛糙糙的支叉着。他的脸上、脖子上、卷起袖子露出的胳膊上都是血痕和淤青,坐在阴影里时那双眼睛没有半点光,像个假人。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见这一幕,定会以为江辰才是那位阶下囚。
江辰扯开衣领,呼啦啦三两下将药膏涂抹在伤口处,疼得心肝疼却不敢表露出来,生怕在‘敌人’面前露了怯。
两人就这样寂静无声的对峙着,直到兰印带着一串纸人走进来。
几个纸人安安静静在两人中间分成两列,一列将手中食盒递给了另一列的纸人,然后相互牵着手面对面围成一个圈,同时向圈内一鞠躬,就化成了一张纸做的圆桌,
另一列纸人将美味佳肴按顺序逐一摆放在圆桌上,再两两抱在一起往下一蹲,化成了两只圆凳,余下两只纸人则立在圆桌旁布菜。
江辰将药膏丢给兰印,撩袍坐下,拿起筷子对赵侑泽扬了扬下巴,颇有种施恩的感觉:“赵世子,来,吃点,咱们边吃边聊。”
自从失明后,赵侑泽从不会在任何方面亏待自己,被江辰困在这儿的两日里,每日除了两顿米粥也没别的吃食,此刻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既然对方盛情相邀,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叨菜声在两人之间此起彼伏,时不时用筷子酣畅淋漓地干一架,这边挑飞一个鸭腿那边接住,那边挑起一根粉条直弹对方眼睛被仰身躲开。
只有兰印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干饭,时不时身体后撤、前倾、左右摇摆,以防被伤及无辜。
直到又一只纸人走过来,端上三大碗鸡粥,两人才勉强各退一步,端着碗开饭。
“许久不见,武艺倒是比之前精尽不少。”江辰不太高兴地夸赞道。
“彼此彼此。”
江辰冷哼:“我跟你可彼此不了,镇国公府行的端做的正,从不养妖,尤其是靠画皮成人的恶妖。”
赵侑泽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被牵动,沉默不语。
“你倒是说句话啊,从进来之后就屁都不放一个!”江辰在桌子底下踹了赵侑泽一脚。
赵侑泽收回腿,让江辰踢了个空。他吹了吹勺子里的粥,肉香盈满他的鼻腔,这没有缓解他的饥饿,反而让他更饿了,忍不住舔了舔唇:“想让我说什么?说徐阿潇每次成长都会蜕掉旧皮穿新皮,才会每年都物色新鲜人皮,还是说画皮妖坏了规矩,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使得她已经不满足于吸食魂魄,只能吃人肉、喝人血。”
江辰挑了挑眉:“然后呢?”
“没有然后,她们都是父亲养着的,而我平日里除了帮官家做些风水堪舆的事儿,便是在西苑陪着母亲,鲜少接触父亲,更别提他养的那些东西了。所以,你在我这里问不出什么。”
“说得真好听,好像你跟这些事儿半点关系也无,若你真有你说得那般无辜,又为什么会救它们?”
“因为她们不能死。”赵侑泽放下碗筷,‘目光’平静地望着江辰,“江郎君,你从未体会过在野兽环伺的环境下长大是什么滋味,所以不会明白如今我做这些事的理由。奉劝你一句,棋子做得太听话,就永远只能是棋子。”
江辰盯着赵侑泽如海般碧蓝的眼睛,这双眼睛没有瞳仁,只有眼白和碧蓝色的圆,就像是白墙里嵌了一颗琉璃珠,他看不出赵侑泽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在想什么,也无法判断其中真假。
但他隐约知道点关于恭亲王府的事儿,知道自从赵侑泽失明后,其实过得并不好。
不过,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没了情丝的棋子,是不会生出同理心的。
过了很久,赵侑泽再次打破沉默:“你打算这么困着我到什么时候?”
“最多到天亮。”江辰指了指天。
赵侑泽蹙眉:“你在等什么?”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晓。”
赵侑泽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他们来了你也抓不住。”
“不试试怎么知道,左右你是人质,也没什么损失。”
“不怕被报复?”
“尽管来。”
赵侑泽笑了笑:“行,我就在这儿等着,不过最好还是在我身上弄出点伤来,否则怎么瞧着你都比我更像阶下囚。”
“你既然想受虐,我又怎能忍心拒绝呢?不过,在受虐之前,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确认一下。”
“什么?”
江辰坐直身体,一双黑色的眸子紧紧盯着赵侑泽:“这地方的地底下是不是埋着什么东西?比如一株神树?我能感受到一股磅礴的生命力,如果你告诉我进去的方法,揍你的时候我也能下手稍微轻一点。”
“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
直到子夜江辰才从地窖中离开,他洗净手上的血迹,转身去了正屋的西里间。正屋里很干净,除了满墙的符咒外,什么也没有,而西里间也只有一堆干草,被捆缚住双手双脚的画皮妖正在干草上像蚕蛹一般蛄蛹,眼神惊惧。
江辰从腰包中掏出一根火折子,里面的火是安澜留下的,可焚尽世间妖邪,他用火折子点燃屋里的油灯,只听得哗啦一声,灯芯爆出三尺长的橙红色火焰。
他手持油灯靠近画皮妖,对方的身体猛地一抖,蛄蛹得更厉害了,飞速往后退去,不一会儿脊背便顶到了冰冷潮湿的土墙上,油灯逐渐靠近画皮妖的眼睛、嘴角、耳后,这些地方都已经生出了白色的粘丝,每一根都像是章鱼的触手一样张牙舞爪。
“没救了。”江辰轻叹道。徐阿潇在薛文蔚的皮囊上下了蛇毒,从这只画皮妖穿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活不过两日,即便祂发现了脱了下来,毒也早已深入肺腑。
画皮妖摇着头疯狂呜咽,惊恐的眼眸中充满哀求。
江辰站起身,垂眸睥睨着她:“两个问题,回答正确就放过你。”
画皮妖连连点头。
江辰将她身上的禁言咒解开,一条红色丝线从她的嘴巴里飞了出来。画皮妖咽了口咽口水,尝试‘啊’了一声,在听见声音的瞬间大喜过望。
她艰难地用头借着墙壁坐立起来:“郎君想问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还请郎君放我一条生路!”
“谁教的你画皮术?”
“薛文远。他是一只上古大妖,不知活了多少年,薛家是他的粮仓,每一代人只要留着薛家血脉的子嗣,都是他进补的药。我也是被逼着走这条路的,否则我根本不可能伤害凡人,我只是想回大荒境而已!”
江辰:“行凶者总会用一个被逼无奈的故事,掩饰自己的罪恶。”
“是真的!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画皮妖神色哀戚,“我愿是夏州北部山林里住着的一株槐树,百年前女魃现世,毁了我的家,因为修行不行,不能完全化人,便伪装成全身烧伤的老太太,随着流民一路奔逃至卫州,我一路上都没伤害任何人,真的!我原本是想在寺庙或者寺院扎根修养的,可人人皆惧槐不种槐,我根本找不到能附身的槐树!我快要死了,被逼无奈才伤害了虞美人的孩子,但后来我一直保佑虞家生意亨通,就那客舍的掌柜,根本不是经商的料,若不是他娶了虞氏女,生意根本不会像现在这般好!”
江辰轻轻笑了笑:“所以你拿虞家人做进补药心安理得是吗?行,这题算你过关,第二个问题,薛文远背后还有谁?”
画皮妖面露犹豫,没有直接回答。正思索着如何蒙混过关时,只觉周身一热,身下稻草竟然被江辰直接点燃了!
她慌忙喊叫道:“是恭亲王!恭亲王根本不是人!也是只妖!是他将我真身扎在洛阳薛府的院子里的!”
“不可能,恭亲王与官家是双生子,如何会成妖?”
“是真的!”画皮妖带着哭腔,“我原是不知道他的身份的,后来我在卫州被一个和尚发现,他欲要捉了我去,被恭亲王给拦下了,那时我才知道,薛文远的主子是恭亲王。”
“他的本体是什么?”
“我不知道!”说完,她又哆哆嗦嗦哀求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从来没露过真身!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求求你放了我吧,求你放了我——”
“你若是敢有半句隐瞒……”
“不敢!绝对不敢!”火就在她脚前止住,但火蛇却时不时燎上来,将画皮妖吓得声音忽高忽低。
银锁从江辰的袖子中飞出,将画皮妖一卷,直接丢出了屋外。
画皮妖不敢让江辰解开束缚,哆哆嗦嗦地往外蛄蛹,结果刚挪出半米远就撞到了一个人腿上。
她看着熟悉的鞋尖,忍不住抬起头,杨掌柜愤怒的模样映入眼帘。
“官人……”
“你为什么要害她?”
“官人,我……”
“你为什么要害她——”
画皮妖被这声怒吼震得瑟缩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也会对你好的,我还会术法能保你……呃……”
话没说完,她便感觉到下腹一阵抽痛,不可思议地垂下头,就见一柄细长的铜刀整个没入了自己的天阙穴,而持刀的人双目无神,只是反复地质问这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害她……”
是啊,为什么?
因为她想活下去,可她活下去的方式,就是断绝别人的命。
“官人……官人……”虚弱的声音在沙哑粗粝和温柔明媚中来回转变,杨掌柜愣了一下,一点点转过头看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官人……”女人笑了一下,就是这个熟悉的表情让杨掌柜的眼泪奔涌而出。
“瑛姑……瑛姑!”杨掌柜抱着她,颤抖地轻抚她沾了灰的脸,“是我来晚了,瑛姑不怕,我带你回家。”
“谢谢。”女人想露出一个笑容,可身体太疼了,疼得她说话都只能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谢谢,你给我一个家,帮我……帮我遮掩……身世……我不后悔……不后悔……”
说到最后的几个字时,女人的瞳孔已经涣散了,进气多出气少,在几个抽气结束后,她睁着眼,双手无力地垂至地面。
“瑛姑!啊——”
这一天,在失去女儿之后,他也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江辰垂目看了他片刻,耳后弯腰蹲在了两人面前,他口中低声念了一句杨掌柜听不懂的话,就好像来自远古的神音。
只见原本毫无头绪乱飞的流萤忽然有序得朝这边而来,将两人团团围住,莹黄色的光芒霎时间如同太阳一般将整个院子照亮,宅院里其他地方的人见到光,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闭眼垂首心中默念着。
杨掌柜面露希翼,喃喃道:“您是在救她吗?”
江辰看着他,平静道:“我救不了,人死如灯灭,我只是确保她下一世能得福报。”
杨掌柜一听,愣住了。
江辰站起身,用安澜留下的火点燃了正屋里的草堆,正屋瞬间化作了囚着火焰的牢笼。
他低声对杨掌柜道:“你夫人因执念将残魂附在了自己的皮囊之上,一直跟着槐妖才得以在最后一刻与你相见,若想要她顺利投胎,必须将画皮妖以烈阳真火焚化才行,只是这般一来,她的魂魄也会受到烈火焚身之苦。你若不忍,我可代劳。”
杨掌柜幡然回神,朝江辰重重磕了个头:“多谢,但不必了。”
然后抱起自己的娘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燃着大火的屋舍,他没有回头,甚至再也没有出来。
兰印走了过来,低声道:“郎君,您等的人来了。”
江辰望着正在焚烧的屋子,冲天的黑烟就像是长城上的烽火,为亡人指引方向。
天暗了下来,有阵阵阴风吹过,角落里钻出一个黑影,拿着白色的魂幡正对着燃烧的屋子直挠头。
江辰将折好的金元宝丢进火里,下一刻便出现在了黑影的手上:“劳烦你稍等片刻,待烈阳真火熄灭,你便可勾魂回地府了。”
说罢,他转过身,跨出院子:“走吧,该会会这条大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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