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你的礼物

　　一周后周晨风收到一通电话。

　　笔录补录，指定周晨风前往问讯。

　　周晨风在看守所门口遇到了赵明澈，她拿着文件在等她。

　　“……谢谢。”

　　赵明澈没说什么，她只是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放周晨风一个人进了审讯室。

　　盼盼看到周晨风时脸上洋溢着惊喜，她冲她笑。

　　周晨风鼻子一酸，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问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跟盼盼再见一面那么重要。

　　她应该很生气地问她，为什么枉费那么多人的努力给她减轻量刑，她该骂她不知悔改，为什么要当庭挑衅。

　　“你现在还可怜我吗？你对我失望了？”

　　盼盼很轻松，她身上的戾气似乎随着她当庭最后的尖叫声烟消云散了。

　　周晨风站在那，她几乎绝望地问盼盼：“为什么？盼盼？你早就准备好这么做了吗？”

　　盼盼笑着冲周晨风点头。

　　“很失望吗？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

　　“有人告诉我陈耀龙没死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我不知道他命怎么这么大，我明明把车紧贴着墙放，就算他不会被炸死，他为什么没有被烧死？”

　　盼盼撑着脸，她认真地看着周晨风。

　　“你告诉我爆炸不是我造成的时候，我感觉为什么老天爷总爱跟我开玩笑呢，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成，可还好，还是爆炸了，那么大的火，肯定死了好多人。”

　　周晨风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她问：“盼盼，你不是说你后悔了吗？”

　　“我只是对你后悔了，我只对你一个人后悔。”

　　“只有你可怜我，只有你在我需要被原谅前就愿意可怜我。”

　　周晨风猛地摇头：“不是，盼盼，不止我，那些居民，他们也有人同情你，他们只是一样害怕镜头，他们——”

　　“对啊，那他们害怕镜头，也一样该害怕我。”

　　周晨风哑口无言，她看着盼盼伸手轻轻按了一下额头被纱布包着的伤口。

　　“无辜的人被波及不是很正常吗？他们欺负我的时候无辜的人旁观，我报复他们的时候无辜的人被波及，这不是很正常吗？”

　　“周晨风，我不是受害者，我不需要别人同情我，我只愿意被你同情。”

　　“我不觉得愧疚，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只是后悔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向你求助。”

　　“那你那天晚上，放烟花的那天晚上，盼盼，你为什么没去警局找我？”周晨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那不是想活下来的意思吗？那不是说你也想过正常的生活吗？为什么？盼盼？”

　　盼盼笑了，她很轻松地开口：“因为我不想逃避了，不想告诉自己明天就会好起来，明天睁开眼事情就会不一样。”

　　“我要杀了他们我早就知道，我很坚定，我知道我一定要这么做，所以——”

　　“为什么？”周晨风声音颤抖，“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盼盼，明明你应该以后的日子都是顺利的，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啊，那应该是……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盼盼低下头思索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向周晨风。

　　“你觉得如果我怀着强烈的恨意，我有非报不可的仇，你觉得我报仇成功的那一刻我活着，还是放下仇恨过上平静的日子我才是活着？”

　　周晨风怔怔地看着盼盼。

　　她想说“你以后会很开心”她想说“事情本不必变成这样”。

　　可她说不出口。

　　她没办法告诉盼盼，如果她自己不动手那些人也会死，她不能告诉她那些人在法律的角度下会被判死刑。

　　周晨风抹掉眼泪，她扯着椅子坐在盼盼面前，盼盼又伸手轻轻捏住她的衣服。

　　她似乎很喜欢周晨风的每一件衣服，她的手指轻轻揉过那些并不昂贵的材料，隔着衣服去感受周晨风的体温。

　　“那为什么现在也不活下来？盼盼？你知道你原本可以减刑吗？你可以从死缓变成无期，甚至还可以继续减刑，看守所比监狱苦太多了，盼盼，你在看守所都能忍受的生活，为什么去监狱就不行？你服刑结束后还能重新回到社会上，你可以给我写信，我甚至可以申请去看你，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除了你之外的人原谅我。”

　　“盼盼……”

　　盼盼很平静，她依然在笑，伸出手试着帮周晨风擦眼泪。

　　“没有人可以原谅我，因为我什么事都没做错，除了你之外没人有资格原谅我，觉得我‘错’了。”

　　“而且……”盼盼长长叹了口气，“我很累，周晨风，我觉得活着是件累人的事，我从出生就很累，我一直很累，我几乎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时间。”

　　“你猜我为什么叫陈盼盼？”

　　周晨风脑袋里不合时宜地响起赵明澈的声音，她觉得赵明澈肯定会这么说。

　　也许是觉得自己也该哭够了，最后一面不该这么痛苦，周晨风直接说出口：

　　“因为你喜欢吃小面包？”

　　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盼盼发自真心地笑了出来，她用力点了点头。

　　“哦，有一点，不过我觉得我是一只牛角包，巧克力味的。”

　　盼盼敛了笑容，继续说：“是登记户籍的工作人员说自己不小心录错了，我本来应该……不是叠字，第二个字是……”

　　盼盼笑了笑：“你知道吗，我从一开始就没人爱，因为我是女孩，没有陈耀龙之前，那个死人说，他没有儿子都是因为录身份信息的那个警察把我的名字破坏了，所以他才没儿子。”

　　“我有时候想，为什么我不叫面包之类的，我觉得自己是个面包比是个人好得多。”

　　盼盼伸出手，擦掉了周晨风下巴上的眼泪，她笑话周晨风，不是很硬气的吗？差点死掉的时候都没哭。

　　周晨风用力深呼吸，让自己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

　　“盼盼，你为什么说自己后悔没有向我求助，又非要说复仇才是活着？你是不是至少有一次，有一瞬间，你想的不是复仇？”

　　盼盼依然冲周晨风笑，手却逐渐抓紧了周晨风的衣服。

　　“有啊，戴上头盔的时候。”

　　“头盔？”

　　“有股海绵垫的味道，有点刺鼻，闻起来是新的。”

　　盼盼似乎很怀念那天晚上的事情。

　　“新的，我很喜欢，就好像一切都能从头开始，我当时在想‘也许我是第一个用它的人’……虽然我知道不太可能，但我觉得那股味道很好闻，你的味道也是。”

　　周晨风突然笑了出来，她是不是那天晚上该告诉盼盼的？

　　“你就是……第一个用它的人。”

　　盼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忍着眼泪，不让眼泪落下来。

　　她努力露出笑容，声音很轻盈地告诉周晨风：“是吗？谢谢你。”

　　“……如果我早知道就好了，如果我早知道那是……”

　　盼盼捂住脸，她的眼泪从指缝流了出来，她哽咽着，声音从手掌的覆盖下含糊不清地发出：

　　“我好几次都想放弃，我想去找你，我觉得你不会不管我，可我告诉自己，我是个懦夫，我就只知道藏起来，我根本不会给自己报仇，我……”

　　“然后——”

　　盼盼伸出手握住了周晨风的手，两个人的眼泪顺着对方的指纹蔓延，顺着周晨风的袖口没了进去。

　　“听起来有点傻，但是……我看了好多好多解说视频，坏人有时候也能当主角，他们报复，他们报复成功了，但没有人讨厌他们，就算他们波及无辜也没有人怪他们。”

　　“他们选择自己去当坏人，让警察束手无策的那种，我想当时如果有什么恐怖分子邀请我，我肯定会同意的，可他们要我干什么？”

　　“而且……”盼盼笑了起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现实里的警察怎么跟那些电影里不一样，为什么你们真的在工作，你们不是应该躺在那看报纸，等反派的都打进你们的大本营了，然后你们才想起来钻进桌子底下等着英雄主角来救你们吗？”

　　说着，盼盼松开了周晨风的手，伸出手来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和，像朵不会下雨不会下雪的云，悠悠从空中飘了过去。

　　“周晨风，谢谢你，你是最对得起我的人了，我只觉得自己当时可能疯了，不然怎么会连你也不放过。”

　　“我知道我很快就会死了，你该替我高兴啊，这下所有想同情我的人可以尽情同情了，因为我死了，我已经偿命了，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能还给他们的了。”

　　盼盼轻轻拍了一下周晨风的脸，周晨风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死刑之前想吃什么都可以吧？我会吃个牛角包，我压根没吃过，我只是觉得它长得跟四四方方的面包不一样。”

　　“对不起，我知道我说完那些话你会很忙，但我都自私到给自己报仇了，你忙点就忙点吧，谁让你是个条子呢？”

　　门被敲响，周晨风回头去看，赵明澈打开门站在外面。

　　她第一次感觉赵明澈比死亡还要可怕，好像她站在那直接宣判了盼盼死刑。

　　“……啊，那看来就到这了。”

　　周晨风慌乱地握住盼盼的手：“不，我还可以——”

　　盼盼的呼吸急促起来，眼泪刷的一下顺着她的脸颊落下，她很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用力抽出被周晨风握住的手，跟她告别。

　　“再见，姐姐，下次见可能是在蛋糕店里，我肯定是刚出炉的那个，肯定非常脆。”

　　-

　　周晨风死死咬着牙露出一个笑容跟盼盼告别。

　　审讯室的大门关上，她崩溃地缩起肩膀，用力捂住自己的脸，让自己的哭声不要传太远。

　　路很长，地板很滑，整个空间都在旋转。

　　她不会再见到盼盼了，这是最后一次。

　　赵明澈用力揽着她的肩膀，免得她突然摔倒。

　　她带着周晨风去了车里，她放纵周晨风在副驾上大哭，她沉默地看着天空上方，看云隙间落下阳光。

　　周晨风无可挽回地怨恨着自己，她应该坚持一下，坚持一小下，只要当时坚持送盼盼回家，只要当时跟盼盼打个招呼，只要当时多问几句……

　　她又想起赵明澈很早就跟她说过，如果这是她一厢情愿呢？

　　她不该把自己搭进去，她会受不了承担着另一个人的性命继续活下去。

　　可如果连她都不愿意为了盼盼多努力一下，还有谁会让盼盼把她的痛苦全都说出来？

　　她不断地缩起身体，好像只要把自己藏起来，藏到自己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现在的痛苦和绝望就会结束，她也许会发现这只是个梦，梦醒之后她就能看到自己坐上了高铁，正准备来见盼盼。

　　突然，一根手指顶住周晨风的额头，让她抬起头来。

　　她看到赵明澈递给她一瓶水，看到上次她离开市局时没带走的药。

　　-

　　“她……什么时候……”

　　“不知道，不会通知的，陈盼盼这件事的舆论影响大到无法控制了。”

　　周晨风看着没被剥开的药片在塑料壳里轻轻晃动。

　　她不知道赵明澈开车是回市局还是去什么别的地方，她沉默地坐在副驾上，看着手里的药轻轻晃动，隔着铝箔，她感觉像是有小猫的尾巴尖在她手心里蹭来蹭去。

　　“那……几个月……”

　　赵明澈沉默了一会儿，周晨风明显看到赵明澈在犹豫要不要说。

　　“告诉我吧……求你了。”

　　“……年前，可能三十天，可能更快。”

　　周晨风感觉嗓子里噎了东西，胃里喝下去的水烧得滚烫，几乎要洞穿她的胸膛。

　　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喝了口水。

　　太快了，不能再等等吗？至少……至少过完年，至少让她最后……

　　“去看病，周晨风。”

　　周晨风有点茫然地看着赵明澈。

　　“去开药，我开不出来两个人的份给你吃，你自己去开药。”

　　“我没病……”

　　赵明澈叹了口气：“那别忘了，我不介意接你电话回你消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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