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埃尔多安

　　奥利斯多安从炮营拖着疲惫的身躯提前回来。炮营的实际情况，远比他预想的更为棘手。几个与营长关系匪浅的高干子弟，像几根深扎在肉里的软刺，难以拔除，又时时作痛，总在关键环节制造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营长虽曾明确指示，要对这些关系户“下狠手”整顿，但奥利斯多安深知，那不过是上司惯常的漂亮话。真动了那些人，营长第一个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他这个空降的副营长，看似有权，实则处处受制。

　　更让他感到一种荒谬压力的是，这群纨绔子弟在操炮技术上竟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一番打听之下他才得知，他们中多数人幼年时便被检测出拥有魔法天赋，家族便动用资源，让他们自幼便在私人靶场用实验炮进行训练。

　　在这个国家，合格的炮兵是珍贵的战略资产，培养周期漫长。没有雄厚家底支撑的普通魔法师，只能从巫师团的基础训练开始熬资历。一旦正式成为炮兵，其优渥的待遇和地位，甚至让他这个副营长都为之眼热——这是他在后勤运输队时想都不敢想的阶层。

　　也正因如此，这块肥差成了权贵们安插自己人、为后代铺就的黄金捷径。这些拥有“预培训”经验的子弟，能迅速挤占本就稀少的新晋炮兵名额，形成牢固的圈子。奥利斯多安凭借敏锐的直觉，厌恶这种局面。他清楚，任由高干子弟扎堆，只会腐蚀队伍的纪律性和战斗力，变成一支外表光鲜、内里松散的少爷兵团。

　　他坐在椅子上，指尖敲打着那叠记载着背景与能力的人员资料，眉头紧锁。这些令他头疼的“刺头”，某种程度上也是珍贵的“资源”。

　　“来自平民家庭的魔法师，大多吃苦耐劳，恪守规矩，懂得秩序的重要性……”他喃喃自语，目光在“纪律性”和“经验”这两栏之间来回扫视。

　　突然，一个想法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他的思绪。

　　“如果……打散重组呢？”

　　他猛地坐直身体，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冷酷的光芒。

　　“将高干子弟全部打散，编入由平民新兵为主的小组。实行分组竞争和晋级制度。凭借熟练度，这些子弟兵大概率能当上组长……让他们去带领那些守规矩、缺经验的平民兵。”

　　这样一来，高干子弟的“经验”得到了利用，他们的个人荣誉感会驱使他们争取小组胜利；而平民新兵的“纪律性”又能反过来约束组长们散漫的作风。小组内部的利益被捆绑，为了共同的晋级和荣誉，双方都必须做出妥协和努力。

　　正在奥利斯多安权衡着改组方案的利弊得失时，莉丝已提着篮子，来到了军部门口。

　　站岗的卫兵一见是她，立刻肃然敬礼，迅速打开了栅栏。他们对这位老将军的夫人，保有发自内心的尊敬。

　　军部的庭院里熙熙攘攘，与前线的紧张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学院式的热烈气氛。

　　“诶呦，这次德贺兰的魔法杂兵来势汹汹，看态势，在边境积蓄力量不是一天两天了。”

　　“恐怕背后有德贺兰官方的实力掺和，这事儿不简单。”

　　“难说啊……”

　　两个正在讨论的年轻军官一抬头，看见莉丝，立刻停下话头，挺直身体，恭敬地鞠了一躬：“师娘好！”

　　莉丝微笑着点头回应，从走廊穿行而过。一路上，凡是肩章闪亮的高级军官，几乎都向她敬礼或致意，仿佛一场无声的阅兵。

　　“同学们，你们有什么办法，能弥补我国与德贺兰之间巨大的魔法战力差呢？”

　　一旁敞开的教室内，一位中年教官正指着黑板提问——那是老迈耶的徒弟之一。他瞥见窗外的莉丝，立刻暂停授课，对底下的学员们说道：

　　“看，那就是你们师傅的师傅的妻子，得叫师奶。”

　　底下的学员们齐刷刷站起来，声音洪亮地喊道：“师奶好！”

　　莉丝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连忙道：“你们好，你们好，快继续上课吧。”

　　她刚要离开，却被那位教官徒弟快步追上拦住。

　　“师娘，师傅他老人家腿还好吧？我过两天带两瓶好酒去看他，陪他喝一顿！”

　　莉丝闻言，故意板起脸：“你师父那腿都那样了，你还想找他喝酒？我看你是存心想让他伤情加重！”

　　她作势要走，徒弟却在身后笑着大喊：

　　“师娘！我还给师父织了个带爱心的羊毛护膝，回头一并送过去！”

　　这话引得教室里的学员们顿时哄堂大笑。

　　“去去去，笑什么笑！”教官徒弟回头笑骂道，“这是我对师父的爱！行了，都安静，我们继续上课！”

　　走到回廊尽头，气氛陡然严肃。她看见尤利乌斯正与总司令低声商讨着什么。

　　“……这批学院派里选出的苗子，都安排出国留学。但其中一个，心气太高，太过傲气，恐怕……”

　　“诶，年轻人嘛，有点傲气正常，回头我当面教育他。”

　　尤利乌斯抬眼看见莉丝，立刻招呼道：“嫂子！”

　　一旁的总司令也随即点头致意：“嫂子。”

　　“我去给费恩送点饼干。”莉丝解释道。

　　“诶呀，老魔法部那边被封了，”尤利乌斯指向东边，“他们搬去东边的新楼了，到那儿一打听就知道费恩在哪儿。”

　　“砰砰砰。”

　　魔法组办公区的门被敲响。奥利斯多安以为是同僚归来，顺手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气质温婉的妇人。

　　“您好，我叫莉丝，是老迈耶的妻子。我来找费恩。”

　　“老迈耶”和“费恩”这两个名字像两根针，瞬间刺穿了奥利斯多安的神经末梢。但他脸上立刻堆起毫无破绽的、热情的笑脸。

　　“费恩团长还没回来，估计是去首都医院帮忙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侧身将门完全展开，做出一个恭敬的“请”的手势，“您先进来坐，进来喝口茶，慢慢等。”

　　他的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莉丝手中的篮子，那里面透出的家常饼干的香气，在他看来，可能是最完美的伪装。他怀疑里面藏着别的东西。这一闪而过的审视，尽管迅速，却已被莉丝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雨的眼睛精准捕获。

　　奥利斯多安引她到一个工位前。

　　“那就是费恩团长的工位，您先坐这儿。”

　　莉丝从容地走过去，她先是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家门钥匙，“不小心”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了奥利斯多安的注意，随后才看似随意地将篮子覆盖在钥匙之上。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小动作，目的是为了后续的折返，埋下一个合情合理的伏笔。

　　“阿姨，您和费恩团长是……？”奥利斯多安一边倒茶，一边用闲聊的语气试探。

　　“哦，我儿子卢卡斯，是费恩的好朋友。”莉丝的语气再自然不过，“他最近不是去边境了吗？来不及给他准备饼干了，索性就给费恩送些来。”

　　“啊？！您说的老迈耶，难道是……那位英雄？”奥利斯多安装出一副恍然大悟、又惊又敬的样子。他起初对“老迈耶”这个名字反应平平，但“卢卡斯”这个名字，瞬间将他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了那位帝国传奇。这震惊倒有七分是真。

　　“诶呀，什么英雄不英雄的，”莉丝摆摆手，目光扫过他倒茶的动作，“现在也就是个在家闲着的瘸腿老头。茶就别倒了，我先回去了，家里还炖着高汤呢，老迈耶腿脚不好，我怕他看不住火。”

　　她找了个无懈可击的家庭理由，起身便走，步伐从容却坚定。

　　听着楼梯间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奥利斯多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冰消瓦解。他警惕地探身看向门外，确认莉丝已走远，立刻转身回到费恩的工位前。他毫不犹豫地掀开篮子，手指快速地在饼干间翻找、摸索，试图找出任何可疑的纸张或物品。

　　就在他还没来得及将翻乱的饼干恢复原状时——

　　“噔噔噔”——那熟悉的、急促的脚步声竟去而复返！

　　奥利斯多安心头一紧，电光火石间，他抓起几块饼干，迅速塞了一块到自己嘴里，手里还捏着两块，伪装成正要品尝的样子。

　　门被推开，莉丝一脸焦急地探进头来：

　　“诶，小伙，我刚到楼下才发现，我家钥匙找不到了！是不是落在你这儿了，能帮我找找吗？”

　　她的目光“恰好”落在那个被翻动过的篮子和奥利斯多安仓促间拿着饼干的手上。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莉丝心中瞬间雪亮，所有的猜想都已证实——眼前这个笑容殷勤的年轻人，的的确确包藏祸心。一阵后怕的寒意窜上她的脊背，幸亏那封信此刻正安然躺在她的衣袖里，若真在篮中被翻出，后果不堪设想。

　　“哦哦，阿姨，您这饼干太香了，我实在没忍住，就……”奥利斯多安举着饼干，试图用尴尬的笑容掩饰刚才的搜查行为。

　　“阿姨明白，年轻人嘛。”莉丝立刻换上慈祥了然的笑容，顺势发出了一个令人难以拒绝、也更难以揣测的邀请，“这样吧，下次直接来家里，阿姨管够，请你吃刚出炉的？”

　　“不用了不用了！”奥利斯多安连忙将手中的饼干放回篮子，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阿姨您不是找钥匙吗？我帮您找我！”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转移注意力。

　　说着，他已俯身在地上装模作样地寻找起来。

　　“嘶——你看我这记性，”莉丝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作苦思状，“我一共就去费恩的座位上坐了坐，好像就放那儿了？怎么一时就手盲了呢……”

　　这句话如同一个恰到好处的提示，瞬间点醒了正在地上徒劳搜寻的奥利斯多安。

　　“阿姨我知道了！”他猛地起身，毫不犹豫地再次掀开那个篮子——那把孤零零的钥匙，正静静地躺在桌面之上。

　　“太感谢你了，小伙子！”莉丝热情地上前，一把握住奥利斯多安的双手，用力晃了晃，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由衷感谢的妇人。“那你可一定帮我给费恩传个话，就说饼干好吃，不够了，一定要来家里拿。”她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向奥利斯多安，重复了那个邀请，“对了，你也可以一起来，千万别跟阿姨客气。”

　　“不用了阿姨，您就放心吧，”奥利斯多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拒绝，只想尽快送走这尊让他心惊肉跳的“大佛”，“我一定帮您把话带到。”

　　莉丝这才提上篮子，再次道谢后，转身离开。这一次，她的脚步声沉稳而坚定，消失在楼梯口。

　　奥利斯多安站在原地，脸上强挤出来的笑容缓缓消失。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被紧握过的双手，又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

　　他咀嚼着口中的饼干，麦香与甜味在舌尖蔓延——不得不承认，这饼干确实美味，带着一种家庭手工制作的、令人放松的温暖感。这种纯粹的美味与他正在执行的冰冷任务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下意识地又从篮子里多拿了几个，仿佛想用这味道来平复自己纷乱的思绪。

　　然而，舌尖的温暖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所有画面在他脑中飞速回放：莉丝恰到好处的到来、合情合理的钥匙“遗失”、过于热情的邀请、以及那双看似温和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每一个环节单独看都无懈可击，但串联起来，却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巧合的网。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搜查，反应是否过于镇定了？她那句“一起来家里”的邀请，是奥利多人常见的热情，还是一种更深的、带有试探意味的警告？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他不能赌。无论莉丝·迈耶是无意闯入的普通妇人，还是深藏不露的试探者，这个风险他都无法独自承担。将判断交给陛下，是他的职责，也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迅速启动了一个伪装成普通装饰的微型法阵，指尖魔力流转，将脑海中那份措辞严谨的报告，编译成一串串无形的、跳跃的加密魔法磁场。它们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只有特定接收器才能捕捉的涟漪，悄无声息地向着皇宫核心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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