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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3）
“租房陷阱”的报道刊登后，杂志的销量如预期一样急速上升，近段时日来，整个办公室内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也是这时，名为“言论社”的一家中型出版社主动找上了杂志社和你。他们旗下有一个基金项目，以发掘和扶持具有社会洞察力的非虚构作者和独立媒体为主。
这家会社在业内具有一定名气，有着专业的编辑团队和更广阔的发行渠道，且出版刊物定位和宣传理念也与你的设想十分吻合——堪称理想中的投资人。
但在初次与对方代表接触之后，你反而诞生了一些疑虑。
“你好，我是宫本。”
戴眼镜的棕发男人伸出手，气质斯文，像个标准的学术分子。短暂交握时，你察觉到他掌心内侧有一层薄薄的茧。
你事先了解过这位代表的身份。在圈子内一位小有名气的社会学博士，出版过一两本不温不火但评价尚可的著作。
寒暄很快结束，第一次谈话，你知道这将奠定接下来的合作基础。
“我们非常欣赏您报道中那种独特的真实感，”宫本语气温和，双手在桌面上轻轻交握，“作为未来可能的合作伙伴，我们需要对潜在风险有所评估。毕竟深度调查总会触及某些……敏感领域。关于信息来源，虽然我们尊重您的保密原则，但有些担忧不得不提。”
“我明白。”你不动声色，“报道中的所有信息都可以从警方公开记录中核实，我只是做了整合工作。”
“我们绝非质疑报道的真实性。”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某些巧合令人不得不留意。据我所知，您独居，从业时间不长，却能够获取到这些……通常需要特定人脉才能触及的信息。在这个行业，过于顺利的成功反而容易引人担忧。”
——这是合理的质疑。
在接下这次合作之前，你便对类似的提问有所准备——毕竟你只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而大品牌的投资往往有诸多顾虑。
其实你也并非有着百分百的把握，虽然仅从资料上，你不担心对方能找到任何自己和港口mafia有所接触的痕迹，且报道内容也绝对处在安全范畴——但如果始终无法打消怀疑，那你也无计可施。
只是，就在你斟酌措辞时，宫本却话锋一转：“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关心。既然选择了合作，我们自然相信您的专业能力。”
“……哪里的话，您的担忧很合理。”
“其实，像您一样的新人记者，因某篇报道而获得关注的例子不在少数。”
仿佛刚刚的试探从未发生，他从容地在公文包中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杂志推至你的面前。你扫过它的封面，认出它曾经与你所在的杂志社一样，也是某个不怎么起眼的三流报刊——而之所以是曾经，正是因为它现在已经声名鹊起。
“您看这篇，原作者是位和您一样充满热忱的年轻人。他的初稿…嗯，更侧重于社会结构的失序和个人在这种失序下的无力。很深刻，但也很沉重。” 宫本的语气有些惋惜，“我们和他一起，将视角稍作调整，聚焦于个人的勇气与社区的互助，并巧妙地关联了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的支持。结果您看到了，它引发了巨大的正面反响，真正推动了改变。”
他的语气诚恳，像在分享心得：“星野小姐，真相需要合适的呈现方式。就像钻石需要切割才能绽放光芒。我们的合作，正是希望帮您找到最有效的传播路径。比如您的《租房陷阱》，如果能在保留核心事实的基础上，引入我们合作的合规中介作为正面参照，同时聚焦几个最具代表性的案例……其社会影响力将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可以不深究您的消息渠道，但您应该明白，为了让真相被更多人看见，有时需要做出必要的妥协。这既是对您安全的考量，也是对合作效益的保障。”
“对您而言，这也是负责任的共赢，不是吗？”
你与他对视，看着他斯文的脸上挂着依旧真诚的笑容，原本打好的腹稿被尽数咽下，回应的说辞在口中打转，却始终无法说出。
沉默的时间超过了三秒，你知道你不该在此时缄言。
“……我明白您的考量。”最终你做出了一个谨慎的答复，“但具体合作方式还需要进一步商讨。请允许我与团队沟通后再作答复。”
这番模棱两可的回答连你自己也觉得有些苍白，这无疑是失败的谈话技巧。
“当然，慎重是应该的。”宫本的笑容未变，仿佛早已预料到你的反应，“期待下次会面时，我们能达成共识。”
……
……
……
平心而论，你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
对方几乎已经是在明晃晃地提示你了：他并不在意真相如何，只在乎真相能被包装成什么样的商品。
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染指任何利益，从始至终保持初心的故事固然吸引人，可现实并非童话，至少作为商人的投资一方——他们所在乎的，无外乎是你能带来多少价值。
而让你所纠结的，也从来不是自己该不该随波逐流。不如说，你从一开始心中就有明确的答案，那是支撑着你走到现在的理由，也是你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该放弃的底线。
你只是在想：现在舍弃一半的真实，以后真的就能换取传播十倍真实的机会吗？
他们看重你的潜力，而你也确实需要平台的助力。就眼下而言，这本该是一场双赢的合作。你甚至想过，待时机成熟，大可把这段经历当作跳板，另外寻找更适合发声的途径。
对于这份未来的“职业规划”，你做了很多种设想。
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利益便是以如此赤裸裸的形式出现。
在真正面对那充满着诱惑、需要做出选择的场景时，你无可否认自己有一瞬间感到了恐惧——
恐惧着那个得到了“权力”的自己，会忘记自己一开始想要获得它的目的。
或许，这世界有人即使身陷利益的漩涡，也依旧能巧妙地周旋其中，达成自己一开始的目的；但你不确定那个人会不会是你，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拥有着这样的能力。
至少此刻，你清晰地预见了那个被名利与资源腐蚀的自己的可能性。
……
……
……
在你走后，宫本放在桌上的手机传出铃声，他的表情未变，在看见亮起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后，慢条斯理地将手机拿起，接通之后，用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冷淡语气开口：“什么事？”
“口气这么冲，吃弹药了？”电话另一头同样传出一个男声，声音滑溜溜的，“只是提醒你一下，你应该知道前不久‘灰雀’想在横滨搞点小动作，结果被一锅端了吧？”
“当然，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早就提醒过你们，港口mafia几乎垄断了整个横滨的地下市场，想要动摇他们的地位可没那么容易，别白费这个力气了。”
宫本的话有些尖锐，但对方似乎毫不在意。“这可不是我做出的决定，再说了——你应该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如果真的被港口mafia盯上，你以为你就能置身事外了吗？真以为自己和表面上一样清清白白呢，别忘了你背后干得那点勾当。”
“我可不会傻到去跟他们正面为敌……”虽说如此，宫本仍然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事先说好，‘灰雀’干的事只是他的个人行为吧，难道你们真的打算跟港口mafia起冲突？就算你们不在横滨，这么做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别小看他们的手段。”
“嚯，别紧张，至少我没这个打算。有什么必要呢？商人只需要在乎利益，打打杀杀是你们这种异能者的特长。”
“说得好像我很乐意亲自动手似的，”宫本的语气里有几分嫌恶，“所以你打电话来到底要说什么？”
“当然是问问你那篇报道是怎么回事，毕竟这是你熟悉的领域。‘灰雀’的失败，恰恰证明了港口Mafia对情报的控制力。那篇报道能发出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港口Mafia默许，二是他们也没能按住。无论哪种情况，这都是个值得注意的事情。”
他骤然冷静下来了。“你说这件事啊，我见到写出这篇报道的人了。”
“如何？”
“一位天真的小记者，看样子有跟港口mafia的直接关联不大，虽然警觉性还不错。我之前查到她有在警方报案的记录，没准真的就是个巧合，不知内情的人也没法从那篇报道里看出什么，兴许港口Mafia也没太在意吧。对这种初出茅庐正义感过强的新人，打磨打磨就好了，如果她识时务的话，笼络一下也不是不行。”
“原来如此，”对方似乎停顿了一下，“嘛，平时你这么做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这次可真是我的好心提醒，我知道你顾及身份，不想轻易玷污自己的手，但这种事情上，宁可错杀不可漏过，明白吧？反正对方跟港口mafia无关，尽量别给自己留下太多隐患。”
宫本皱了皱眉。“好吧，我会考虑一下，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但你会这么说，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就当是我多嘴一句吧。毕竟你这个‘线人’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是很难办的，呵呵。”
“……知道了。放心，我还没那么蠢。”
宫本似乎不愿多说，又聊了几句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他从密封的文件夹里抽出关于星野葵的资料，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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