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杀

　　三月廿日，暮春初盛，节和景明。

　　宫中遍悬彩帐红幡，御道尽铺硬红绸缎，数名宫人持鼓携槌往来宫苑之间，每至正时，便舞槌击鼓，高声报时。

　　卯时三刻，众卿由内侍导引，自宫门赴议政殿，沿途侍卫婢女昂首肃立，仪容庄重，议政殿内，两侧列青铜礼器，兽首铜烛台燃火，红光灼灼，遍照大殿。

　　巳时初刻，礼炮轰鸣，鼓乐齐作。北靖灵犀以百二十彩幡为导，乘翠羽装饰之翟车至阙下，车驾四马，皆配金鞍。

　　申屠沅又穿回了离北靖之初的红色婚服，头佩北靖皇后赏赐十二步摇，手持一柄缀满孔雀羽毛的圆扇挡于面前，在采桑暗香二婢的搀扶下，于议政殿门踏下翟车，挂满了金银珠宝的红鞋在晴日的映照下熠熠闪亮。

　　司仪官高声喝礼，申屠沅在礼官的引导下完成了洗手礼，同牢礼。

　　齐明朝着一身金色龙袍，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下台阶牵上申屠沅的手，礼官给二人递上蒲卢，其中为合卺酒，饮下之后同吃一块牲畜肉，等待宣读祝文的礼官春光满面，喝道：“惟滋三月，节庙清和，圣帝仁主，纳彼贤淑，永结秦晋，以固邦畿，共承宗庙，以安黎元。谨告天地，伏惟垂鉴。”祝文贺罢，百官跪拜，高呼万岁，声震殿宇，传九霄。

　　夕阳西斜，金辉洒下，宴席开场！

　　申屠沅封为淑妃，特许入住云阙台。

　　三日后，云阙台主殿内遣散丫鬟内监，发生了一场“轰天动地”的争吵。

　　大礼已成，李悬音不必再已面纱示人，只萧野逃避心难，出宫几日，今日才发现，公主不是那个公主，面前这表面雍容华贵细看却如同油尽灯枯一般的女子，他从未见过。

　　李悬音和申屠沅的长相完全不同。李悬音的脸窄，眉若柳絮细长，眼眸黑纯，比之申屠沅的稍锐利，鼻梁窄而挺翘，面皮薄，申屠沅虽也有天姿之貌，但较之大气，高高在上但不是触无可触，李悬音与之最大的区别在于，只要板起脸来，周围便冷了几个度，一触而成冰锥。

　　萧野简直难以置信，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几日喝酒喝坏了眼睛，一脸彷徨地盯着眼前这人，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来了个偷梁换柱？

　　心里的惘然已过，只剩一腔愤慨。他抽出银剑，抵在李悬音的脖颈之上，眉毛耸立，脸色涨红，双眸犹如吞噬的火，牙齿上下打架，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发出追问的声音：“她在哪！”

　　李悬音如一汪平静的湖水，一场大风涡旋于上空，浪不曾起一瞬。

　　她的双手，不像昨日的细腻如水，那层皮刮下来，曝露的是老旧的皮连贴着骨头的腐朽，彷佛散发着死气，她虚弱无力地竖起一指，抵在那柄冰寒的利器之上，割出了血，萧野神色松懈片刻，并未移开，李悬音也就未继续往前，原封不动地保持着，浓黑的血往下凋落，染葬了乳白色的软毯。

　　她瘪了瘪嘴，那双纯黑的眸子宛如黑夜中的深潭，中央忽然跃起一条白色的龙，又迅速地跌回潭中，再未出现。

　　“你就不问问我，是谁？”

　　“什么时候将你家公主调包的。”

　　“又为何要这样做？”她的声音，不刺耳，但比申屠沅的尖细得多，北靖之人，大多嗓音粗犷，女子也不例外。

　　萧野将剑抵她脖颈已有一刻钟，手腕酸麻，转了转，换了凉透的那一面重新架上李悬音的脖子，不比刚才那般镇定，不只牙齿颤抖，剑也握得不稳了，深吸一口气，敛下动色，道：“等我找回公主，自有清楚的那天。”

　　李悬音收回手指，垂眸，专注于还在缓缓冒血的口子，捻了捻，如同事不关己的淡漠样：“你哪来的自信？”

　　她抬起始终如一的眼眸，掌心骤然握上剑身，轻哼一声：“就凭这个吗？”

　　“本宫告诉你，你得清楚现实。”她丝毫不顾萧野会否突然割断她的头，直接用掌心推开，往不远处的床榻处悠悠然地走。

　　她随手用缀珠的床帏擦拭掌心的血，不仅毫无怯色痛色，脸色还红润了许多：“我已和继兴帝成婚，皇诏亲封的淑妃，那日大殿上，百官等几百号人全见识到了本宫的样貌，”她怜了怜自己的脸孔：“北靖灵犀公主就长我这样。”

　　“你若是把我杀了，将会陷北靖东旭两国于不义，两国百姓也会因你而遭殃。”

　　“要是想揭发我，也先想想谁会相信？”她扯了扯嘴角：“再者，我死了，你那公主自会陪我一同下去。”

　　听到申屠沅，萧野才算有了反应，丢掉手里的剑，像匹发疯的野狼，狂奔过去，长满了茧子的糙手锢住李悬音的双肩，言语激荡，恨不能将眼前之人拆吃入腹：“她在哪！”

　　李悬音微皱眉头，这人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这样没有思考能力只顾癫狂的人，会是一把可用的刀吗？

　　她混身上下本就没什么肉，整个人快瘦成竿了，萧野自幼习武，手劲大，何况是真想捏死她，自然不会收敛，没一会儿，李悬音就感觉骨头酸软下来，一脚踹中他下腹，厌恶地翻了个白眼，转而抽出床头的剑，毫不犹豫地刺破萧野肩胛处的皮，进了二寸，停了下来。

　　“我看你做事蛮有条理，不是个蠢材庸才，也不是个头脑一热就无所顾忌的，但我现在要重新审视，你到底适不适合与我合作。“

　　萧野吃痛，拳头微微握起，欲握那柄剑犹犹豫豫迟滞再三又缩了回去：“什么意思？”

　　李悬音毫无客气地抽出来，拔藕带泥，拔剑带血，剑尖上的鲜血还冒着缕缕热气，她看也不看，半举着，对着萧野被踹了一脚那处：“意思就是不能为我所用，你家公主不能活，同样你也得死。”

　　萧野很不屑，讥嘲地牵扯嘴角，可关心大于愤怒，又敛了回去，一脸正色。在他看来，面前这人不过女子，何况瘦弱得像半个月没吃过饭，即使武功高强，也未必敌得过他，不知哪来的信心讲出这番话来？

　　他不相信这盘局就她一个人下，宫内肯定还有其他同谋，他要是重新捡起剑来，架在她的脖子上，以此要挟，逃之夭夭不难，难的是申屠沅在她们手中，他就算要救，也得先打听到在什么地方。

　　他咽了口唾沫：“你想如何？”

　　李悬音的眸子缓缓游动，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微眯了眯眼睛，将萧野上下打量一遍，最终定格在他的脸庞上，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突然能听得懂人话了？那她要思量刚才的举动是不是演给她看的了。为何要演，难不成早料到她要做什么不成？

　　“你觉得呢？”她仍面不改色，眉间压低，眸子愈加深邃，看得人发怵。

　　萧野又咽了口唾沫，撇开与她相对的视线，茫然地望向她床边的剑鞘：“我怎么知道？”

　　李悬音抬剑，萧野下意识往后躲，李悬音顿了片刻，只拍一拍他的脸，他身上流出的血回了少许至他右侧的脸：“这么轻易就同意了，那你刚才一副要杀了我的禽兽样，莫非是在唱戏给我看？”

　　萧野觉得这人非常的不可理喻，惊惧之色消失殆尽，成了一副难以言语的梗塞样：“试问如果是你，你昔日保护的公主有一天突然变了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你会是什么表现？让我答应和你合作的是你，我想明白了松口了你又疑神疑鬼，那你说说，我该做什么反应？”

　　李悬音眼皮悠转，冰冷的剑锋离开他的脸孔，刺入软毯，言语锋利：“你一不大喊大叫，二不奇怪我的身世，同我撞了面第一句便是询问申屠沅的处境，你说，我该信不信你？”

　　萧野缄默不语。

　　李悬音举起剑来，手背翻转，用粗厚的指甲刮痧着剑锋，砰然一声，径直飞向了正对着的木柱，捅裂了红木大半：“说吧，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野依旧不语。

　　“知道了却没有惊慌失措，更没到皇帝那儿去告发，等的不就是今日吗？等我自己亲自和你说，我说出目的，而以申屠沅的性命作为交换条件，你应是盘算着表面答应，实则旁敲侧击地打听你家公主的消息吧？”

　　萧野终于舍得抬头，唇抿直了，目不交睫地瞪她。

　　“你想多了，你既在暗，我在明，况且胡岐将军已带领众兵回北靖，我一个人势单力薄，只能忍气吞声，侯待良机。”

　　李悬音对于他提前知道她不是真正的申屠沅这件事仅是稍加猜测，加以测试，没想到真给她试出来了，不过不要紧，他既已清楚应该也想明白了，刚才那一出是演给她看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野撇下头去，又成了个闷罐子。

　　“哑巴了？”他刚说胡岐等人已回北靖，一个人势单力薄敌不过，那应该是在婚期定下来之后知道的，但具体是什么时候，仅仅是知道身份不同或有其他，她得寻根究底。

　　萧野说得坎坎坷坷：“刺客之事，旻王获罪，你同陛下相处怪异，我心中疑惑，一日半夜，来寻你，恰巧听见你与旁人细语，我没进去，疑虑加重，走到窗台，看见你在烛台的影子下换了张脸。”

　　李悬音回想，目前在这宫里，能够自由出入的，只有采桑，她虽一直挂念着和杨巧见一面，但时机未到，他撞见的，应是成亲前两日她唤来束装的采桑，递了封需要送出宫的书信，巧合被他遇见，但愿没听清什么才好。

　　“既如此，我也和你透个底，申屠沅在我的人的管束下，并未受到伤害，要是同意和我结盟了，功成之后，必会放你们相聚。”

　　萧野的眸子不知何时变得清明幽深，像高空的老鹰，瞧准一块腐肉，向下俯冲，尖喙犀利，精光内蕴的墨珠似利箭脱弦，凛凛威光。

　　“好，我答应你。”

　　李悬音总觉得这一切，太过轻易了。

　　他就算早早知道挣扎过，也该尝试破釜沉舟，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也算他赢了。

　　且，他为何不问问，她的名字？她的目的如何？她需要他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问，反倒让人难以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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