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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骨蔷薇·一
她是他的附骨之刺,却也曾是生在别人心上的蔷薇。
1
加班一小时后,夏蔷收到黎昂的微信:“还没好?”
夏蔷从事编剧工作,一直相信文字是有脾气的。当一个问句结尾没跟语气词,就是在隐晦地表达发问人的不满。
“副导演突然提出几点修改要求,总编刚拉我们开完会。这就来了!”夏蔷回复完,又添上双手合十的抱歉表情。
“取号快叫到我们了,没时间接你,你打车过来吧。”
“周五下班高峰,叫不到车呀。”
影视公司位于城市连结郊区的立交桥入口,没有地铁,人潮汹涌。夏蔷孤岛似地立在街边,打车APP的呼叫信号呈水波状一圈圈扩散,像她发出却杳无回音的消息。
最后还是坐了人满为患的公交。
夏蔷不是挤公交的好手,一车乘客拉拉扯扯到了站,她被人推下车时衣角不幸勾住铁杆,几根毛线蔫蔫儿地垂落在夜风里,像吃剩的、冷却了的速食面条。才穿了两次,簇新簇新的,真是无妄之灾,今天分明是顶重要的日子。
可当她赶到熟悉的私房菜馆,里外已没了黎昂的身影。他的信息恰在此时送达:“医院临时手术,我帮你点了菜。”
老样子三菜一汤,是他俩的惯例。夏蔷不会做饭,好在黎昂下得厨房,他脱去白大褂换上围裙毫不违和,操刀利落,连眼神都有种端凝的美感,尤其烧得一道凤炖牡丹,汤头好,牛奶冻一样又香又稠,像极了窗外绵密的浓雾……可汤是热的,夜很冷。夏蔷伸手来回涂抹朦朦的窗,真奇怪,过往她瞧玻璃上的霜,总觉得像一朵朵尽态极妍的冰花,如今看去却只是无数个漂白过的、皲裂的疮。
圣诞刚过,昼间雨夹雪,缀满铜铃和彩灯的云杉披着雾凇,仿佛法国作家司汤达笔下结晶盐的珠宝树。那珠宝是尤加利叶乳白色的浆果,小朋友帽尖的亚克力红球,情人植绒盒子里的钻石,是任何发光发亮的事物,唯独不是她缠着透明鱼线的结婚戒指。
手机幻听似地嗡了两声,是阿良的来信。
阿良的文字永远比语音真实,夏蔷甚至能想象出他打字时拇指弯曲的弧度,是愤怒:“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却忘记了。”
“他不是忘记,他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和你结婚的不是他?”文字在阿良手中锻成达摩克里斯之剑,迫不及待地要夏蔷也体会到危险,“你总是自己骗自己。”
她却将手机反扣,慢条斯理地搅起浓汤,顺时针波纹像太阳系星轨,她的思绪也逐渐晕眩。B小调弥撒演奏到第五段羔羊颂的时候,服务员好像为她添过蜂蜜水,又仿佛没有……暖黄木色竹编灯罩投出一圈幻境,她精神的幻境。光不是光是天使卷发的鹅金,水不是水是渴鹿切慕的小溪,瓷匙和陶碗碰撞的叮咚声响,是精灵在歌唱。
阿良错了,她不是骗自己,只是说出来也没人信。
现在的黎昂和从前的黎昂,并不是同一个人。
2
夏蔷自小就和旁人不大相同。
她似乎只是离开娘胎而没游出羊水,脸颊总呈现出某种浸泡过久的缺氧的白,连神情都漂浮着。无法与外人正常交流,寒战、发抖,口腔像含着乒乓球,陌生人身上的塑胶味令她几欲干呕。同院的男孩拿仿真蛇逗她,她忽地抽搐起来,忍住没吐,鼻血却飙了对方一身。救护车闻声而至,姑姑大受刺激,轻易不肯再让外人接近她。
从此夏蔷在国税大院形单影只。她的书包是童话书的书,药包的包,在学校更是异类。古怪,孤僻,自言自语,私人心理顾问请辞那天,夏蔷拖着一只耳缝漏出棉絮的兔八哥,从卧房门后探出半张脸:“我是不是一个很糟糕的小孩?”
“谁说你糟糕?这样就挺好!”姑父蹲在她跟前,斟酌着唤她乳名“薇薇”,“上天并不总是公平的……”
“上天很公平呀。”夏蔷指着自己心口,“我少了一张嘴,却在这里多生了一只眼睛。”
姑父和姑姑戚戚然不作声了,她却笑起来:“就像爸爸妈妈跟我捉迷藏消失不见,但我知道,他们其实已经用另一种方法回到我身边。”
年年复复,大院肃穆如故。难得有喜事,同住五幢楼的阮家再娶新妇,是人人称赞的贤内助。姑姑带着夏蔷偶然碰见,热络寒暄,阮太太人漂亮也爱漂亮人,放下手袋就去牵夏蔷,她不肯,憋回家里才闷闷地说:“我还是喜欢以前的阮家阿姨。”
姑姑奇怪地问缘故,夏蔷答道:“她的长指甲一半红一半绿,像新皇后喂给白雪公主的毒苹果。”
她像是被困在童话里,出不去。姑姑只是无奈叹息。
凉风扫来中秋夜,博饼开场就被人抢了状元。闽南人中秋博饼有预测未来运气的含义在,夏蔷只掷出“一秀”,姑父却也乐呵呵地说家里要出秀才了。接下来骰子就该轮到阮冰,夏蔷却拗着不肯放手。
阮冰也是大院里不合群的孩子,但她的寂源自孤高和美丽。司仪催了几声她都不肯出列,阮太太蛮不好意思说孩子害臊,不如自己代劳。僵持推诿之中有人高声道:“怎么回事?她手上都是伤!”
站出来的是黎伯伯的儿子,就是他开场掷出状元,人也秀拔明亮,光源一样。众人循声看去,阮冰双手果真血痕斑斑,其间还零碎地嵌着墨绿脂块。阮太太惊叫一声捂住嘴,指甲的油彩哑光照得她活像一张人赃俱获的电影海报。
宴席散得潦草,反正大院的人嘴比铁门还牢。乍暖还寒时候,姑姑的语调也泛凉:“阮冰这姑娘也是太倔,这种事居然都不说。后妈当到这份上,我看老阮怎么处置!”
姑父欲言又止:“老阮那个人……哪里舍得罚?”若阮父当真会因此惩罚年轻光鲜的妻子,当初就不会赶走阮冰憔悴的妈妈,不过是装聋作哑。
“会的,阮伯伯会罚的。”夏蔷忽然开口。
明明中秋夜,却是阴天无星也无月。她抬头又低下,声细如蚊呐:“他一定会没收阮阿姨除红色以外的所有指甲油。”十一岁,还这样小,却看透很多大人都不愿深思的东西。
中年夫妇蓦然顿足,终于发现有人尾随。这条路他似乎已经偷着跟过一千一万遍。博饼席上语出惊人的状元郎倒吸凉气,像小时候拿着仿真蛇接近那个女孩,害怕又欢喜。夏蔷没有防备地瞧回去,大意了,太危险。良久,良久过后她才恍悟。
难怪夜这么黑,原来月亮和星星搬了家,住进少年眼里。
3
起先夏蔷和黎昂是不相熟的。
她比他小三岁,姑父也比黎伯伯低三级。校里院外,总像两条平行线。
初二下学期姑父为夏蔷报了市少年宫的文学社,黎昂一进门眼睛就黏在角落。春日负暄,她却坐在背阴处,梳半长发,藕荷色绸带在右耳打了个结,打结像花,她就是花,光影聚成蝴蝶停在上面。
夏蔷真拿文学社当文学,捧书默读的时候很是有种清透的隐秀,人却总是反应慢半拍,连穿的羊羔毛衫也晚了一个季节。保温杯套的小熊笨拙地捂着耳朵,议论传到她耳畔已经屏蔽了大半,装作没听见。听不见。直到男生们突然叫起来:“是阮冰!”
“快快把牌收一下,阮冰来了。”
黎昂受人一记肘击,这才转过脸,很自在地朝阮冰一招手:“来啦?”
阮冰没应声,她穿玫瑰红波西米亚裙,单肩挎素描美人帆布袋,极力在视线中央不动声色,浅粉却悄然从天鹅颈涂染到耳根,像不慎露出扉页的日记。
这样好的年纪,总要做些冲动的事才不辜负,才算传奇。大家需要传奇。当初黎昂中秋博饼为阮冰发声,后来他常在五幢楼下晃,小石子定点投篮一样砸上阮家的窗。阮太太气急败坏地望出来,就见他装腔作势地抱臂大喊:“阿姨,我找阮冰借作业!”
明知他是故意,阮太太却无可奈何。楼上的夏蔷姑姑瞧见了,直夸黎昂是护花使者,是男子汉。他乐观勇敢,像初春破冰的太阳,接近满分的理综让他在高中几乎没有用武之地,所以选择在文学社风生水起。倒不是因为喜欢,这种从残酷社会统计学里脱颖而出的人做出什么选择未必因为喜欢,吸引他们的只有挑战。阮冰显然就像那个挑战。
有人注意到黎昂的心不在焉,顺着视线找到角落的答案:“不会吧?天哪!黎少爷换口味了?”
“就同一个院子的妹妹。”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滚你的。”
少年料峭的唇峰抿成一条线,压扁所有流言。后来他再没去敲阮家的窗。
本市传统重理轻文,来年省征文比赛夏蔷却获了金奖,整个少年宫都脸上有光,额外设了一个仪式。这是场秘密的加冕,只有加冕者感受不到惊喜。领导老师坐在前列,眼睛是一排放射灯,太亮,她的大脑失明了。
主持人谢完这个谢那个,又问:“我们夏同学这次是用少见的童话体裁参加比赛的哈,你认为自己获奖的原因是什么?”
原因?什么原因?她只是写爸爸,写妈妈,写他们躲进鲜草和珍珠的仙境,河水化作圣光披一身。
窒闷,恐惧,台下整齐的皮鞋踏在地板,木砖间的黑线像衣服针脚缝紧她的嘴,可主持人的声音却又尖又亮,是拆线刀,割出她血一样的声音:“因为……因为人们大都喜欢逃避现实,不爱听真话。”
茶杯重重磕在桌面,伴随着不满的哼气。夏蔷垂下脑袋,好像说错话了,说了实话。怎么办。食指抠进虎口,羊入虎口,好痛,还是呼吸不畅,天旋地转。场面忽然混乱,有人叫喊、打急救电话,冷眼,窃窃私语……谁都避之不及,却有人向她奔来。
不行,不要靠近我——鼻血却还是溅出来。她真是又麻烦又脏,谁沾谁倒霉,要不怎么都说她克死父母?夏蔷想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却文不对题:“你力气真大。”
抱着她的人跑得又快又稳,闻言眼睛微微地红了:“不够大,还不够。如果我的石子再高,再高一点,就能敲到你的窗台。”
不是塑胶是柔软的棉,有阳光沥过的香,少年的心跳快要撞出胸膛。T恤雪亮的白,医用被褥的白……是消毒水不是河水……八年前,穷途末路的诗人父亲抱着她和妈妈从吊桥一跃而下,水草如蛇缠住双脚,胸口压着巨石,太阳穴扎进巨石磨成的针,疼得欲哭不能。呼救也成了血色的珍珠气泡,连最后一点生机都慢慢破掉。
那时她就是在医院醒来,醒来只剩下她。凭什么?很害怕,对不起。素未谋面的姑姑刚下飞机,旅行箱的把手还粘着行李托运单,条形码单子折成绳索的形状,窒息的形状。她又开始吐。口很渴,怕水却想喝水,说不出。姑姑抱住她嚎啕大哭,姑父小心翼翼地向医生打探抑郁会不会遗传。
夏蔷睁眼,情景重现,姑姑好像又哭了,姑父在和什么人轻声说着话。
“应该的叔叔,不用谢……一点都不麻烦!真的吗?我当然可以啊。”
出院当天,姑姑已将她的房间重新收拾粉刷,与文学社相关的一切不复存在。除了黎昂。他手捧蛋糕,上头是淡奶油雕筑的城堡。城堡里没有公主,他却是枕戈待旦的骑士。姑父在一旁眯着眼笑。
夏蔷这才知道那天自己晕倒,直到医院都没松开他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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