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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索弥利亚一直很清楚自己结婚的原因,也一直很清楚那个时候特兰西找到她的原因,他们都不是为了伟大的爱情或不可推脱的责任去做这件事,他们的婚姻,只是给没有缘由一个缘由罢了。这个“没有缘由”指的是他们自己,索弥利亚一向是无所谓的,特兰西或许是不想被婚姻束缚吧。
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象到,特兰西是如何用那副无害的笑容,拉近与对方的距离,在对方耳畔落下轻柔又甜腻的嗓音后,将她彻底拉入他所说过的“灵魂共鸣”之中的。而他一定会自始至终保持着与对方的手紧紧相握,就算无法是全部的手掌,他也定然会抓住她的两三节指尖,然后用坚定的目光将她锁着。索弥利亚一向不会生发出这种想象,这与她是无关的。
特兰西没有让她真的接触过他的那些情人们,就算索弥利亚能在某个宴会场上一下子就判断出她与特兰西的关联,或是回家后马上看出他是与她所见过的哪个女孩子约会去了,她也没有真正的以桑菲斯特太太或索弥利亚的身份同她们交流过。
特兰西以前常说,如果当初的结婚对象不是她,现在还不知道会如何呢。索弥利亚听着他这别具一格的赞许,没能说些什么。在她看来,所有的替代性选择都是一样的,因此她能平静地接受任何一项选择,然而特兰西的庆幸却似乎在告诉她,她在他的选择中具有少见的唯一性,这会是他的某种哄骗手段吗?就像他也常常挂在嘴边的相似性一样,唯一性和相似性,当这两大特性中的任何一种被说出口时,人们灵魂深处的颤动便会被自然勾起,而且已经历尽了千年的驯化,与之相关的大抵还有宿命、眼泪、脆弱……
是婚礼的缘故,叫她在这两日内频繁听了太多有关婚姻的话题,而事实上,她和特兰西与真正的婚姻根本不掺边儿,如今的一切都是当初他们约定好的,除了偶尔聊些琐碎的话题外,至今都未曾改变。
早上醒来的时候,特兰西正坐在床边,那是她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时刻,她的父母在很久以前便不再出现在她的床头了。
“真是平静呢。”特兰西专门等到她睁开眼睛,说完这句话后便又离开了。索弥利亚说不清他带着什么样的情绪,他的笑容封闭了被正确解读的可能,向来如此。
然后,伊莱莎就进来了,伊莱莎痛苦地屏着呼吸艰难地从齿缝中漏出了那句话:“他带了一位小姐回来!”
特兰西从外面带了人回家,索弥利亚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惊讶,这不是很容易便能预料到的事吗?他可能还在外面与什么人同居,或是留宿在对方家里,既然这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的那些事,她的妻子也没露出半点要谴责的迹象,而他本人又拥有这座房子的最高权限,他自然可以在这里做任何想做的事。
然而,她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们也都离开了,索弥利亚能从窗户中看到特兰西一步步走出门外的背影,她在车里等着,他快步坐上了车,汽车很快开走了。
索弥利亚猜想或许是特兰西没有想着把事情闹大,于是在晨雾微起的时候轻轻撒了个小谎,将对方先带走了。
书房的地上全是散落的书籍,窗户敞开着,灌进来的风吹动着桌子上也被折腾得满是狼藉的书页,哗啦哗啦响着属于这片区域更为凄惨的寥落,她听见伊莱莎在背后小声啜泣,像是她刚刚写好的手稿遗失了似的,不过,还好他们没用火烧,不然她怕是会更心疼的。
索弥利亚从未认为这间书房是属于自己的,究其根本,这里的一切特兰西都有权处置,只是辛苦一些佣人后来整理,索弥利亚不像伊莱莎那样将书籍视作生命,如果他能清楚这一点,便也无需费这些功夫了。不,这是逃不过的,不论索弥利亚有没有自觉,自她来到这间书房起,书房的一切便与她绑定了,她来的次数越多,时间越长,关联便越为密切。这种错觉对他人而言无法逆转,记忆在多大程度上主宰一个人的情感,这份眼见为实的关联就在多大程度上蒙蔽着他们的双眼。
伊莱莎小心颤抖地整理着地上的书籍,索弥利亚来到桌子前,被反复吹起的书页提醒她应该先关上那扇窗户,但她忽视掉了这一点,只是静静地帮忙整理起了桌上的书籍。就在这里她从两本书的夹缝中间发现了两张被藏起的纸条,索弥利亚思忖着打开了其中一张,上面用占据几乎一半面积的字体写着:
“他爱我!”
索弥利亚紧接着打开了另一张:
“铁窗生活太无聊了!”
两张纸条的笔迹相同,应该是那位可爱的女孩子背着特兰西写下的,否则她也不用这般藏着了,特兰西是否爱她这点暂且按下不表,她将书斋形容为“铁窗生活”倒是意味深长。
在她看来,铁窗生活应是被禁锢下相当孤独困苦的日子集合,铁窗内是暗无天日,是压抑,是拘束,没有希望亦没有自由,被驯化者日复一日在此间忘却生机,未被驯化者在这里更是要命,他越是挣扎,名为规训的诅咒便越是缚紧。当这类语词出现之时,人们的想象力便会自动开始发挥作用,语词与想象之间的这种联系是帮助人类进行沟通的重要媒介,当这个媒介在两人的认知中趋同时,他们的交流会尤为通畅,但也有极大的可能性两人对此媒介的认知不同,这时候,无异于对牛弹琴。
这是任何人都知晓之事,只是,极少有人能真正记起。对索弥利亚来说,铁窗生活给予她的是平静,哪怕这只是无限重复当中的一环,但至少,是任何时刻都不曾有过的,带着永恒孤独的静谧。
她曾经历过三次这样的“铁窗生活”,第一次是在八九岁时最开始读书的时候,她看向广阔无垠的书海,到处都是惊险又特别的经历,那时,她无比相信其中表述的任何情感和道理。人们说,相信一切便等于什么都不相信,于是过了几年,她果不其然变得什么都不相信了。十四岁的时候,她从书中见识到了与现实一模一样的重复性与颠倒性,换一种语词,说些早已被提过的旧时观念,或是对同一场事件,进行针锋相对的阐释,真理从此消逝,信任由此荡然无存。因此索弥利亚一开始在这里开启新一次的书斋生活时,便知道这只是打发时间的惯性方式,这间书房里没有他们想毁掉的那种对心爱之物的珍惜,有的,也只是她加固了无趣人生的态度而已。
索弥利亚·费里斯德拉,书商的女儿,阅读过大量书籍,时刻旁观着他人与自我的命运,最重要的是,她再也无法相信任何情感或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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