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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
一到宗学,元颂音瞅准机会便喊萧濬到外头,说了大概。
萧濬忙摊开细看,元颂音立在一边,两手不住搓来搓去,又不好催他,待他一放下,忙凑上问:“如何?你觉得这段是真的,还是咱们书上是真的?”
萧濬忖了片刻,呆呆道:“我也不知道。”
元颂音挠挠头,道:“万一,——我只说万一,你的书上才是真的呢?”
“你没问过太后么?”
元颂音皱眉瞥他一眼。萧濬连忙收声。
他心里发慌,忙道:“都说史书粉饰,说不准这一段也是附会,后人编出来的。他又不在京都,怎么知道事实真相?”
元颂音皱了皱眉,垂下头道:“这不是附会。你没见过我姑母,她恨极我,不像是骗人的。”
萧濬忙卷起书,装进自己包袱,道:“你说妙胜庵里的长公主?”
元颂音点点头。
萧濬狐疑道:“那不是姝华郡主的母亲么?”
元颂音听他提起,这才又想到姝华,心中波涛汹涌。
萧濬方领悟过来,忙道:“嗨呀,倒是我的罪过——”又急得咳嗽两声才继续道:“竟不该把这本给你!”
她只是呆呆不语。——那么姝华姐姐知道么?
“你说姝华郡主知……”又咬了下嘴唇,没有说下去。
萧濬脸上渗出汗,忙道:“我也不知道。”
“你们俩在这儿,又说什么体己话呢?”
元颂音回头,见是元维站在廊间,她沉浸于陈旧的历史里,见活人走来,忽觉恍若隔世。
萧濬面无表情道:“哪来体己话,不过是书上有些没看明白的,她问我罢了。”
元维头一歪,皱眉问:“果真问你,怎么不去问夫子?”
元颂音补道:“他对南土熟悉,倒比夫子还清楚。”
“哦——”元维挑眉又打量萧濬,道:“那等我有问题,也要找你答疑解惑了。”
萧濬摇摇头,道:“郡主学识浅薄,或可一谈,到公主这个份上,我大抵帮不上什么忙。”
元颂音听罢,只在元维身后,朝他死瞪一眼,却又不好发作。
元维哼一声:“前几日去你家瞧你,倒觉得你说话处处在理,怎地一康复又成这个样。”
萧濬也没看元颂音,反问道:“前几日,如何在理?”
元维后侧一步,圈住元颂音的手臂,道:“你可还记得他讲祇洹精舍,讲院中蔷薇架、芭蕉、梧桐等等,讲得头头是道。分明心里十分明白事体,却从不与我们这些人说,总是百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萧濬淡淡笑道:“多谢公主谬赞。说那些,和今日跟郡主说历史,是一个道理,只因为我熟,再有别的,我并不通晓,自不敢开口多说,更何谈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元维又哼一声,侧头瞧瞧元颂音,道:“罢了,姐姐,你也别同他亲近。你虚心来请教,反还被他说学识浅薄。咱们走吧。”
话毕,便拖着元颂音回到学里,她来不及拿书,只得就此作罢。
下了学元颂音依旧昏昏沉沉。回宫胡乱吃过饭便回房歇了。
临近年节,宫里祭祀、庆典不少,加上为李姝华置办婚嫁,日前又有李妃过世一事,合宫上下百般忙碌。
她心事重重,但凡听闻李姝华回来长乐宫的日子,也干脆躲出去,不见为妙。
这日皇帝刚拜完太后,元颂音得知他要跟刘慕卿一起用膳,便悄悄跟了来,直求往晨光殿参详舆图。元澈自己答应过的,不好再驳,便带她一同回去。
午间天阴,卷起一大片乌云,这会儿又漱漱落下白雪。
因想着前头还有刘慕卿候着,跟在帝王身边难得这般轻松,元颂音便大胆四处打量起来
晨光殿与长乐宫主殿一般,也是高高的十几根酱红大柱支撑屋顶,屋内陈设规整威严,肃穆清雅,而没有长乐宫的雍容华贵之感。
皇帝命陈缇派人引她往书房,自己径自回西侧暖阁。
元颂音安静谨慎,许久未见异常,索性坐到大毡毯上,摊开书,和地图两相对照,一边拿纸记清楚了,一边又在书上所提到处细细标注出来,以便日后查阅。
正入神时,元澈已换过常服进屋,行到她身后,看到她平日抄的佛经也摊在地,便捡起一张,道:“抄了不少呢,竟然这么信佛?”
元颂音抬头看一眼皇帝,尴尬笑了笑,顺从地摇两下头:“启禀陛下,这佛祖和菩萨实在啰嗦。”
元澈叉腰道:“那你抄这么多?”
她想了一会儿,道:“可太后信。”
元澈扑哧笑出声,道:“所以专捡她喜欢的事做?”
她乖顺地点点头,笑道:“太后喜欢,我心里便也欢喜,就顾不上菩萨啰嗦了。”
元澈冷冷哼一声,道:“字的确出众,一般文法都通了?”绕回自己桌案前。
元颂音狐疑:“什么文法?”
“譬如记录文书,乃至拟诏制诰这些。”
她想了一会儿,答道:“宗学里博士讲解典坟,并未刻意教我们写煌煌大作,只说文意通达,字句简练便可,我跟着织金姐姐,替太后也胡乱拟过几回,交由外头相公去改了。”
元澈未响。
元颂音默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你知道每年宗学里,会甄选几个样貌端正、品学兼优的人在朝堂中行走。”
元颂音暗暗羡慕:长得好看,一毕业还端上金饭碗了,有这等好事,她自然眼热,却只是笑道:“朝堂里用人,我们哪里晓得。”
元澈道:“我瞧你对天下事,倒十分上心?”
元颂音不敢作声,忙抬头看他,帝王眼中带着冷冽又毫不在乎的笑意。
擦石起火。火苗腾耀。心脏狂跳。
“……这是从何说起?”
元澈面无表情望着她:“谁没事这般认真看舆图?”
元颂音紧张吞咽口水,低下头道:“不清楚的事,弄清楚了,心里舒坦。”
“只图这个?”元澈皱眉,声音退远了,仿佛夹杂一丝失望。
火焰将熄。她有些慌神,垂头不语。
屋内进出下人的声音很轻,只看得到他们裤管摇晃、裙摆擦地,熏笼里的炭噼里啪啦作响。
——米粒上分明立着簸箕,飞来衔食的鸟儿难道不曾看见?
“前头瞧着还好,今儿这般扭捏,很不成样子。”元澈嘲解地笑了笑,盘腿坐到榻上,随手端起茶碗,声音低沉下去。
元颂音这才抬头,直直望向皇帝。
他们都是敢真疯的。
她正经问道:“若感兴趣,又如何?”
皇帝取过案几上的文书摊开,头也没抬,只细瞧起上头文字,幽幽道:“难道你不想,也到朝堂试试?”
——真会问。她心脏骤然缩紧。
宫人才换过香炉,此刻散出幽幽味道,裹住身上的织物,随后透进发丝肌肤。
屋外北风携雪肆虐,呼呼声不停。
这里静悄悄的。刘慕卿怎么还不来。
过了片刻,元颂音问道:“女子,也可以么?”
元澈放下文书,脸上阴阴晴晴,看不出表情。
“女子如何?皇宗学里,这点倒教得古怪,咱们家什么时候计较过男女,我瞧织金代太后颁旨,不是挺好的么。将来有机会去北都看看,女子行商放牧,治家告官的,也多的是。”
她边听,边眨了眨眼,难道自己真能进朝堂?
元澈放下文书,道:“前些日子,我把徐鹤指给太子,身边倒无一个用得顺手的……”
瞅着皇帝又不说了,元颂音便道:“可我也还不通,未必立刻能用……”
元澈道:“刚瞧你写的,条理不输一般士子答策,找个师傅稍稍点拨,都不难。只不过……”皇帝抬头挑了挑眉毛,目光盯来,笑了笑,道:“你清楚,如果答应了,是为朕办事。”
元颂音边听边搓了搓笔,手指烫得简直要烧穿木杆。
火镰擦出火光,火苗噗呲燃着,心中幽暗的世界会被熊熊照亮。
元颂音深吸一口气。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盲目地以为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
她缓缓声音,那嗓音中夹杂一丝雀跃和得意,道:“试不试的,自然是太后和您做主。我心里想着,要是真能到您跟前伺候,根本就像进佛堂开光,也得幸长见识,晓得些大体,实在是求之不得的福分。”
浮屠上的铃铛,雪山上的雪。天上的鹰,草原上的马。那是一部分。
出塞的文姬,饮血的将军,治国的能臣,祭台上的天子。金石宝玉。丹青碑文。是另一部分。
想到这些,心口同样突突不停。
元澈斜乜眼瞧她:“谁方才说佛祖啰嗦,嘴里没一句老实话。”
元颂音心还狂跳,听得事体已定,忽然担忧起来:“可我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皇帝搓了搓手:“这会儿子着急,你也不必巴巴地跟他们一样去中书了。等我召徐鹤来,你同他细学几日。”拿起案几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元颂音点点头。
陈缇报刘慕卿到了。
皇帝放下手中茶杯,脸上升起恶作剧般的笑意。
“你看看这个。”元颂音上前接过一张奏疏,皇帝自顾自起身。
“前周重武抑文,因内政寄军令,不遑文教,唯尚武功。”
她认真读起来,因为过于兴奋,连视线都在跳跃,简直一目十行。
元澈拉着刘慕卿,转到她跟前,道:“先帝晚年,征召各地士子入京,重兴太学,又建皇宗学。这些年,便是再偏远的州县,学里也都出了吏员。”
刘慕卿头戴折风帽,额前缀一对小鹿形状的金片,盘腿栖于盛开的牡丹花下,黑底干净,那小鹿忽闪金光,好似活过来。
“他可舍得叫你看舆图了。”
元颂音兴奋地点点头,又忙向皇帝致谢。
元澈替刘慕卿解了风帽的系带,随手递给婢子。
刘慕卿笑道:“这会儿子又做什么呢?”
元澈道:“我叫她做官呢。”
刘慕卿看看元颂音,又看向皇帝,目光最后又落到元颂音身上。
他并不震惊,只是有些无所适从。
“做官有什么意思?”他伸手向着熏笼上暖了暖,“难道你要为这个束缚住自己?”
元颂音没作声。
皇帝吩咐人端了腊月新制的点心果子来,道:“难道各个都像你,正经事一点指望不上?”
刘慕卿回头撒娇似地笑了笑,朝她正经问道:“你真想干这个?”
元颂音握着奏疏,只觉手中发烫,望向刘慕卿兴奋地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他看着她,忽然想起当年在建康娶的妻子,那女人因难产而死,婴孩没有活过两月也过世了,叫他自责悔恨许久。
元澈回京继承大统,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不断有人送金银珠宝给他,也有送女人,送小厮的,甚至还有直接磕头管他叫爹、上他亡妻坟头祭拜喊娘的。
他想得出神,——若那孩子活到现在,也有她一般年纪了,遂道:“那就好好干,叫他们都看看,往后我也跟着沾光!”
元澈双手抱在胸前,想了会儿,又问:“太后提进织金昭容,你可知道?”
元颂音默然倒吸一口凉气,偷偷看一眼刘慕卿。
“不是给朕充后宫。”
“哦”一声方松口气,“是为料理事体方便。”
皇帝点点头,道:“阿娘想的女官这出也还不错。从前只是给宗学女子一个虚名,如今织金既坐实了,不用白不用。你人在宫中,不与外头大臣交往,又是宗室女儿……只是,”元澈顿了会儿,方又说:“差事倒还体面,可不比闺阁游戏作乐,要正经点卯,按时交接事体,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她点点头,只觉全身血液都冲进大脑和胸腔,小声问道:“那我也有俸禄?”
元澈道:“是几时长乐宫短过你的份例?”
元颂音忙笑答:“那不一样。那是本来就有的,这是我自己挣的。”
听完吩咐,她告辞皇帝和乐官,心事重重又满怀兴奋地回到长乐宫。
接连几日过去,她的脑中不断翻覆奏疏的内容。可晨光殿那边并没立即传来音信,皇帝说的话好像从未发生过。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干脆当一场梦。
这日泰安殿大祭,太后主持,皇后携诸嫔妃和朝中命妇参加。她自清晨前去侍奉,脚已站麻,下午皇后主祭,贺夫人陪侍,李姝华接了太后往妙胜庵旁听檀越大会,她也就回来歇着了。
宗学里无课,元缄喊她下棋对弈。元颂音正打着哈欠。忽有晨光殿的宦官来传她。
元颂音果断放下棋子,一起身便带翻棋盘,晶莹的玉石飞散,洒满毡毯。
元缄面无表情朝她道:“你如今本事越来越大。”
她忙回身,朝弟弟笑着吐了吐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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