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

　　震撼，诧异，惊觉，复杂的感觉再次复杂的交融在杨诚心间。

　　世界，那些声音和色彩，正在如潮水般退去。

　　几个脑海中如日月般绚烂的念头，交相辉映，且有着那无可抗拒的引力霸道的将杨诚吸引。

　　魏至的声音，茶水的回甘，甚至是肩上的微酸，都褪色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它们依然存在，但已全是余光。

　　那不是刻意回忆起的画面，而是它自己带着光芒跳了出来。

　　他看见了 杨溪那瞬间的凝滞 ，在“江湖”二字出口时，她呼吸纹理中那难以察觉的断裂。

　　他触摸到了 石碑“最恩”的冰冷 ，以及师父岳正那两套说辞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裂隙。

　　他感受到了 那间只属一人的木屋 ，它所守护的，绝非仅仅是杨玉口中的“破铜烂铁”。

　　这些是龙的片段：一片鳞甲，一只利爪，一截有力的尾。它们真实存在，却支离破碎，指向一个庞大而朦胧的轮廓，无法窥其全貌。他知其存在，却不知其为何。

　　直到此刻。

　　魏至的无心之言，终于见到了龙头。

　　所有支离的片段，被赋予了统一的灵魂和意志，猛地聚合、升腾，构成一条完整、清晰、散发着悲剧与宿命气息的巨龙，横亘于杨诚的认知苍穹之上。

　　不是通过推理，而是如同目睹真相本身。

　　虽然依旧有着云雾遮掩，不过这些最终都会被一一堪破，这是一种近乎天然的自信。

　　杨诚缓缓回过神来，眼里的焦距重新凝聚，发现魏至正抱着胳膊，一脸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自己，那眼神活像是在研究什么新奇的物件。

　　魏至见杨诚回神，立刻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呵呵地开口道：“杨诚，你这是中邪了吗？眼神直勾勾的，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我刚刚本来都打算施展一套从路边老道士那儿学来的驱邪大法了，据说百试百灵！”他边说边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不过就是有点痛，得往脑门上蹦三下，我还在考虑考虑呢，你就自己醒过来了。”

　　杨诚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方才那份洞察真相的清明感尚未完全褪去，一种超然的直觉仍在细微地流动，让他捕捉到魏至话语底下的一丝不寻常。他并未直接回答关于中邪的调侃，而是微微偏头，目光清亮地看着魏至，平静地反问：

　　“你好像……对此见怪不怪？”他注意到魏止的反应里没有常人该有的惊讶或担忧，反而有种……习以为常的探究欲。

　　魏至先是一愣，随即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杨诚的肩膀，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显得亲昵却不鲁莽：“哈哈！好眼力！不瞒你说，我昨日恰好路过西街头的私塾，听到几个小家伙叽叽喳喳地喊着‘杨诚哥哥’，心里好奇，就凑过去打听了一下。”

　　他故意顿了顿，卖个关子，观察着杨诚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沉静地看着自己，才接着兴致勃勃地说下去：“这一打听可不得了！原来前几日，你可是在那儿干了一桩大事！带着一群娃娃们玩了个顶有意思的游戏，叫什么……‘信任接力’？我听他们七嘴八舌地比划，都觉得有趣极了！”

　　杨诚耐心听着魏至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听到此处，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魏至接着说道，语气更加热络：“我更是一问才知道，你年纪竟与我相仿？我虚岁十岁有四五了，你呢？”

　　杨诚如实相告：“我今年十岁有三四。”

　　“哈哈哈！”魏至用力一拍手，显得十分高兴，“那就好！按江湖规矩，长一岁也是大哥！魏大哥我啊，现在可要郑重其事地问你一问了。”

　　说到此处，魏至脸上的嬉笑忽然收敛起来，身体稍稍坐正，语气也带上了难得的严肃和认真，目光灼灼地盯着杨诚：

　　“那般精妙的游戏，我听私塾那几个小娃儿和周姑娘说，是你当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几乎是凭空想出来的？”

　　杨诚回想着那日的情景，晋先生将书交给他，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周姑娘的托付……思绪流转间，种种应对策略自然浮现，时间似乎确实没过很久。他于是点了点头，并未觉得有何特别。

　　魏至见杨诚点头承认，心中那份推测更是坚定了八九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和欣赏。他追问道：“那你自个儿觉得，这游戏，从里到外，从头到尾，觉得如何？”

　　杨诚这次仔细回想了游戏的过程和孩子们的反应，片刻后，用一种客观而平和的语气评价道：“对于蒙童们而言，能聚其心，导其行，明些浅显的道理……还算不错吧。”

　　魏至一听杨诚这轻描淡写的“还不错”，差点跳起来，他猛地凑近，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提高：

　　“还不错？！何止是还不错啊，杨诚！简直是绝妙啊！一环扣一环，有规矩又有趣味，最后还能落到‘信任’二字上！这还只是你不到一炷香功夫就想出来的？！”他挥舞着手臂，仿佛这样才能表达出他内心的震撼，“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莫非真是什么文曲星……呃，或者游戏星君下凡不成？”

　　杨诚听罢，只是轻轻摇头，眉宇间不以为然：“不过是些应急的雕虫小技罢了，当时场面需要，信手拈来而已。”

　　魏至破天荒地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追问，反而将话题轻巧地一转，重新扣回了最初的那个发现。他指节轻叩桌面，眼神里闪着探究的光：“我对此实在觉得惊奇，事后特意缠着周姑娘细细回顾了那日的情形。”他嘴角噙着一丝苦笑，摊了摊手，“虽然代价是帮她照看了半天娃娃、又劈了半晌柴火，不过总算弄明白了我真正想知道的。”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粗陶茶碗，缓缓抿了一口，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杨诚。茶水咽下，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经过验证的事实：

　　“那日的你，对外界的反应似乎格外迟钝，心神仿佛游离于物外……就与今日，一般无二。”

　　杨诚听后，面上并无多少波澜。于他而言，那种神游物外的状态如同呼吸般自然，他仅将其归为寻常的走神，并未深究。

　　魏至却似漫不经心地将话锋一转，语气里掺入了几分来自市井传闻的神秘感：“我在说书人那儿，零零碎碎听过不少江湖掌故，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不过，有一件，我觉着八九分是真。”

　　他刻意顿了顿，见杨诚的注意力已被吸引，才继续道：“那些立志要登顶武林、成为天下第一或武林盟主的大侠，光有一身惊世骇俗的好本事，往往只是敲开了第一道门。那真正至关重要的‘其二’，才是决定他们能走多远的关隘。”

　　杨诚心思本就跳脱，并未觉得魏至的话题转换突兀，反而被勾起了兴趣，顺着问道：“魏大哥，这‘其二’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魏至脸上并未出现被称作“大哥”时会有的、略带得意的笑意，神色反而愈发沉静。这份反常的郑重，让杨诚不由得收敛了随意的姿态，神色端正了几分。

　　魏至的目光似乎透过杨诚，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其二是要修出一颗‘心’。一颗独一无二、只属于你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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